“中国通史”写作由来已久。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杜佑的《通典》,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皆具体之记述,非抽象之原论。”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那个时代的“通史”,具有“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资政、育人的价值。
进人近代,西方学术传入中国,传统的“通史”写作遇到西学的挑战。20世纪初,梁启超相继发表《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对中国传统史学给予激烈批评,鼓吹“史学革命”,主张参照东西洋新史学,重建中国史学体系、史学方法。几乎与梁启超同时,章太炎也在“重订"《訄书》时郑重提出重写中国通史等计划。他们的主张赢得了知识界的认同。此后不久,夏曾佑《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册于190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用新方法新思路重新整理中国历史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新型中国通史的开篇之作。他的进化论思想得益于他的朋友严复,至于著述体例、表达方式,很明显受到梁启超、章太炎二人的影响。
进入民国,用新方法、新思路写作中国通史蔚然成风,相当一部分大学者都有重写中国通史的冲动,即便以考史擅长、以断代擅胜的陈寅恪,对中国通史的编写也相当重视,对自夏曾佑至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作品,似乎都有涉猎,且有点评,甚至有意动手写作一部中国通史。可惜由于各种原因,陈寅恪除了在课堂上讲述过中国通史的某些断代外,并没有更详细的中国通史作品。
陈寅恪没有致力于中国通史写作,除了个人兴趣、时间、身体诸多原因,还有一个背景必须注意,即学风的转移。据钱穆回忆:“从前我中学毕业,回学校请教一位老师吕思勉先生,一部二十四史如何读法?他说:这极省力。他便帮我计算,一天读多少卷,几年一部二十四史读完了。我这是学我中学先生的方法。现在诸位不这样,诸位看不起通史,要讲专史。不但只研究一部专史,而且是在一部专史中挑选一个小题目,来写篇几十万字的论文,才能通过博士学位的考试。这样便做不成学问。我们今天走的西汉人的路。诸位或说,我们今天是走的美国人的路,美国人的路其实便已走错了。”假如我们注意民国时期中国学术界的情形,但凡留学归来的,除胡适、张荫麟、蒋廷黻等极少数具有宽广视域愿意写作通史、通论,更多的学者无不像钱穆所讥讽的那样,选个小题目做个中等规模的论文。
其实从学术史角度说,钱穆的说法最具启发,中国历史学一贯重视贯通,由博而约。传统中国学者的正当学术路径是博览群书,打下一个广博的基础,然后再凭借个人兴致或述史,或考史。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通史写作越来越难。孔子时代写通史,需要阅读、鉴别的史料远比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吋简单得多。到了宋代,要想完成一部贯穿古今的中国通史,司马光就必须成立一个班子,从长编开始做起,否则没有办法穷尽相关史料。须知,司马光的时代,造纸术、印刷术,还没有普遍使用,人类积淀的文献尽管很多,但毕竟仍可以大致穷尽。
宋代之后,随着印刷术、造纸术的普及,史料越来越多,通史写作越来越难,即便没有外部因素影响,中国史学自身发展,也开始向各个专门学科用力。在六朝各种典制,尤其是唐学者杜佑《通典》基础上,宋元学者马端临发展出《文献通考》,南宋学者郑樵发展出《通志》。这三部作品后来统称为“三通”,进而演化成"九通”、“十通”。在某种意义上说,“十通”表明人类知识急剧增长,包罗万象的通史编写越来越难,对史学家知识储备的要求越来越高。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章太炎、梁启超虽然都信誓旦旦要编写自己的中国通史,但他们事实上都没有完成,甚至根本无法着手,简直就是无从下手。
前人留下的史料太多了,汗牛充栋都不足以形容。不要说近代以来突然增加的卜辞、敦煌文献、大内档案、满文老档,即便传世史书,即便卷帙有限的“二十四史”、《诸子集成》、《四库全书》,真正读完的又有几人?因而20世纪中国历史学面临非常尴尬的局面,一方面学术分化越来越严重,分科研究,专精的小题目研究,越来越细,越来越小;另一方面综合研究,整合研究越来越大,越来越闳大不经。一部新编断代史可以多达数千万字,一部专门通史可以数千万元立项,其实如果从学术史视域去观察,将来的学术史家一定会追问,没有全面细致的史料阅读,没有贯通理解,这些大型项目的主持者究竟如何从总体上把握,在细节上突破呢?
在章太炎、梁启超以后,阅读史料最多最细的有不少人。在我们这一代读书时,就知道前辈史家中读书勤奋的很多,比如陈垣对《四库全书》的阅读,钱穆对《四部备要》的利用,蔡尚思在南京书馆的泛读,吕思勉对“二十四史”的精读,都是我们那个时代历史学系师生最为敬仰的事情,也是我们那时不少人确立的一个“人生小目标”。我们那时普遍相信前辈学者的经验之谈,历史学一定是一个“由博返约”的过程,没有最大量的博览,就不可能构建精深的学问。
20世纪中国史学界出版了大批出于众人之手的中国通史。在中国通史写作者群体中,吕思勉是少数几个将通史写作作为一个事业进行经营的学者,其写作遍次、写作冲动,几乎贯穿了其生命的全部过程。他的第一部通史作品《白话本国史》由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初版。是年,吕思勉刚满四十岁。严耕望后来讨论这本书时说:“在1920年代,一般写通史都用文言文,而(吕思勉)先生第一部史学著作就用白话文,可谓是中国第一部用语体文写的通史。全书四册,内容丰富,而且着眼于社会的变迁,也有很多推翻传统的意见,这在当时是非常新颖的。
三十年后,1953年9月,年已古稀的吕思勉拟就一个新的《中国通史说略》,计划重编,并与华东人民出版社函商。无奈此时“因中央人民出版社已分编出版范文澜同志著的《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该书同时在华东印行,为避免重复起见",华东人民出版社婉拒了吕思勉的新通史合作方案。
在长达数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吕思勉拿出很大精力写作中国通史。除《白话本国史》,更重要的作品为中日战争时期,吕思勉在上海“孤岛”为适应当时大学教学需要而编写《中国通史》,上册于1940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翌年出版下册。这是吕思勉的一部重要作品,后来不断有出版社再版,或重印。这部书的写作、出版时间与钱穆的《国史大钢》相距不远,两个人的写作诉求也差不多,都是为了坚定中国人抗战必胜的信念,两人在书的结尾均展望了中国未来,钱穆《国史大纲》结尾处为“三民主义与抗战建国”、"抗战胜利建国完成中华民族固有文化对世界新使命之开始”,以为“在此艰巨的过程中,始终领导国人以建国之进向者,厥为孙中山先生所倡导之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主张全部的政治革新,与同光以来仅知注重于军备革命者不同”;“三民主义自始即采革命的态度,不与满洲政府狭隘的部族政权求妥协,此与光绪末叶康有为诸人所唱保皇变法者不同”;“三民主义对当前政治、社会各项误点、弱点,虽取革命的态度,而对中国以往自己文化传统、历史教训,则主保持与发扬;此与主张全盘西化、文化革命者不同”;"三民主义对国内不主阶级斗争,不主一阶级独擅政权;对国际主遵经常外交手续,蕲向世界和平;此与主张国内农工无产阶级革命,国外参加第三国际世界革命集团者不同”。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视为中国的希望,“为中国全国国民内心共抱之蕲向,亦为中国全国国民当前乃至此后共负之责任。”而吕思勉《中国通史》最后一章《革命途中的中国》,虽然也对中国未来充满期待、信心,但他的结论并不是什么三民主义,而是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彻底完成有利于人民的社会改革,而且认为‘中国历代社会上的思想,都是主张均贫富的,这是其在近代所以易于接受社会主义的一个原因’。这是作者从我国历来社会改革思潮的主流中,说明我们所以容易接受社会主义商加以推行的原因”。35吕思勉的这个判断与钱穆显然不同,他对未来中国政治走向的预言,显然也比钱穆更准确、更坚定:“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有数万万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而没有前途之理?悲观主义者流: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我请诵近代大史学家梁任公先生所译英国大文豪拜伦的诗以结吾书:希腊啊,你本是和平时代的爱娇。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荣光常照。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衹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马拉顿前啊,山容飘渺。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吕思勉对于中国未来显然比他的学生钱穆更乐观更浪漫。这是我读吕思勉通史类作品时的第一个感想。
读吕思勉这几种不同版本的中国通史,除了他的政治情怀,一心为现实中国寻找历史教训,第二个感想,就是吕思勉是二十世纪中国最用心经营通史写作的历史学家,也是最博学的通史大家。一个比较可靠的说法,吕思勉毕生用很大精力批阅“二十四史”三遍还要多。据吕思勉《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家世读书仕宦,至余已数百年矣。予年六岁,从先师薛念辛先生读,至九岁”;“初能读书时,先父即授以《四库书目提要》。此为旧时讲究读书者常用之法,俾于问津之初,作一鸟瞰,略知全体学科之概况及其分类也。此书经史子三部,予皆读完,惟集部仅读其半耳。予年九岁时,先母即为讲《纲鉴正史约编》,日数页。先母无瑕时,先姊即代为讲解。故于史部之书,少时颇亲。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录》《廿二史札记》及《经世文编》,使之随意泛滥。虽仅泛滥而已,亦觉甚有兴味。至十六岁,始能认真读书。每读一书,皆能自首讫尾。此时自读正续《通鉴》及《明纪》。”从其早岁读书经历看,不论其双亲,还是他自己,似乎都在追求传统中国博览群书的境界,在四部上下苦功,为将来治学打下一个坚实基础。
再据其回忆:“我读正史,始于十五岁时。初读《史记》,照归、方评点,用五色笔照录一次,后又向丁桂徵先生借得前后《汉书》评本,照录一过。《三国志》则未得评本,仅自己点读一过,都是当作文章读的,于史学无甚裨益。我此时并读《古文辞类纂》和王先谦读《续古文辞类纂》,对于其圈点,相契甚深。我于古文,虽未致力,然亦略知门径,其根基实植于十五岁、十六岁两年读此数书时。所以我觉得治古典主义文学的人,对于前人良好的圈点,是相需颇殷的。古文评本颇多,然十之八九,大率俗陋,都是从前做八股文字的眼光,天分平常的人,一入其中,即终身不能自拔。如得良好的圈点,用心研究,自可把此等俗见,祛除净尽。这是枝节,现且不谈。四史读过之后,我又读《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亦如其读正续《通鉴》及《明纪》然,仅过目一次而已。听屠先生讲后,始读辽金元史,并将其余诸史补读。第一次读遍,系在二十三岁时,正史是最零碎的,匆匆读过,并不能有所得,后来用到时,又不能不重读。人家说我正史读过遍数很多,其实不然,我于四史,《史记》《汉书》《三国志》读得最多,都曾读过四遍,《后汉书》《新唐书》《辽史》《金史》《元史》三遍,其余都只两遍而已。”这是吕思勉1941年大约中年时期的回忆,其后数年,由于吕思勉继续在通史领域中工作,“二十四史”是他的案头书,时常翻检,不时考索,说他“一生读二十四史,又一生记笔记”,大概不为错。可以这样说,吕思勉从六七岁开始,以读书为己任,从清晨至深夜,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将二十四史反复阅读,并参考其他史书诸如经、子、集诸部,排比史料,详细考订,综合分析,贯通理解,订正了许多误记、错记,读《吕思勉读史札记》诸篇,可以深切体会其用力之勤之细。这是吕思勉的独门功夫,是其他各家不太具备的功夫。由此背景再去读吕思勉的通史类作品,其感觉与读其他作者同类作品大不一样。
再就是综合性贯通理解。吕思勉对“二十四史”等传世经典的反复诵读,尤其是其数十年沉潜在大学,讲授中国通史,使他对中国历史建立起一个整体性认识,有一很深刻的贯通性解读。有论者以为吕思勉中国通史平铺直叙,无所侧重,既包括历代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学术、宗教风俗,又很细致地描写了历代政治变革,纵横交错,首尾相顾,其关注、涉及的内容,是二十世纪同类作品中门类最全最多最细。所谓无所侧重,并不是缺点,可能正是中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严耕望指出,“就著作量而言,(吕思勉)先生的重要史学著作,篇幅都相当多,四部断代史共约三百万字,《读史札记》约八十万字,总共出版量当逾五百万字,著作之富,可谓少能匹敌。就内容言,他能贯通全史,所出四部断代史不但内容丰富,而且非常踏实,贡献可谓相当大。我自中学读书时代,对于他的史学著作就很感兴趣,不但见到即看,而且见到即买。我在中学时代看《史通》,似乎就是由他的《史通评》所引起的。所以他的著作对于我有相当影响。居常认为诚之先生当与钱先生及两位陈先生并称为前辈史学四大家。但他在近代史学界的声光显然不及二陈及钱先生”;“他的治史与两位陈先生不同,他是宾四师的中学老师,但他们两人治学蹊径也不相同。综观他一生的治学成绩,可以称之为通贯的断代史家”。
严耕望的评论确为不刊之论,公平公允公正懂行。两位陈先生是具有旧学根底的新学者,用新方法作专题研究与专题论文;钱穆介于新旧之间,既懂新更懂旧,他知道怎样像西人那样进行专题研究,能够写出《先秦诸子系年》、《刘向歆父子年谱》那样的专题著作,但其价值诉求更倾向于传统中国学术的旧样式。至于吕思勉,虽然能够熟练运用新方法新理论,但其学术基本路径,不外乎传统中国学人的训练,在综合性、贯通理解上下功夫。所以我们还可以看到的一个奇观是,吕思勉不仅毕生用心从事其通史写作事业,而且毕生致力于各种专门史的研究,力图用最广博的学问认识中国历史的方方面面,从综合、全面、贯通的视角,寻找历史真相。他在1940年代完成的《中国通史》上册中,分门别类讨论中国人的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宗教等,其实就是一个综合的、贯通的理解,是从政治领域之外,从文化史的层面讨论中国历史。这一点与其他各家的通史写作很不相同。
最后,与二十世纪各家通史相比较,吕思勉中国通史是少数几种以一己之力完成的。集体写史固然有集体合作的好处,可以利用集体力量编写个人根本无法完成的大部头,但是集体写史也有不易克服的矛盾,撰稿人如果充分,或者说比较多地表达自己的研究心得,那么这样的作品极有可能成为一部水平不错的论文集,如《剑桥中国史》。但是如果仔细辨别这些“准论文集"各卷各章之间的关联,也很容易发现许多集体合作的通史类项目,存在着重复、遗漏,相互冲突,或相互不协调的情形。人文学术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个性化的职业,真正意义上的通史,不在规模大小,而在能否真正“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以这个标准回望20世纪中国通史写作,吕思勉、钱穆、张荫麟、陈恭禄、傅乐成等几人的作品,大致实现了这个理想,以一己之力成一部或大或小的通史,详略不一,侧重不一,但无不逻辑自洽,以及史料运用上的自如。这一点诚如顾颉刚评述的那样:“中国通史的写作,到今日为止,出版的书虽已不少,但很少能够达到理想的地步。本来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写通史,是最困难的事业,而中国历史上须待考证研究的地方又太多,故所有的通史,多属千篇一律,彼此抄袭。其中较近理想的,有吕思勉《白话本国史》《中国通史》,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陈恭禄《中国史》,缪凤林《中国通史纲要》,张荫麟《中国史纲》,钱穆《国史大纲》等。从这个评价中可以体会吕思勉通史研究与写作等意义。
理想的通史写作,需要丰富的阅读、宁静的心态,以及尽可能的价值中立,还需要对断代史研究前沿的追踪与把握。吕思勉对一些断代有自己的研究、著述,对于纵向的制度史、学术史、思想史、民族史,以及目录学、文字学、历史研究法,甚至西洋史,都有自己的著述,这些著述当然并不都是第一流作品,但无疑对于作者撰写中国通史的学术储备、学术视野,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条件。
吕思勉数十年沉潜,不求闻达,不追逐时尚,在他内心深处,最相信的是学术史评估,而不是生前的热闹。现在有机会重读其发奋潜心写作的中国通史,不能不由衷敬佩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是无愧于时代的大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