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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人学·译学 —中医四大经典译感

上海师范大学  李照国

2018-09-15  来源:《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学术论文集(第一辑)》

一、《黄帝内经》译感

我本农家子弟,幸蒙世恩,得入学府,先习国语,后研西文,寄象之门,由是而入。

惜自幼禀赋羸弱,屡遭风寒,未及而立,形神俱危。师友亲朋有业医者,常馈奇方异草。感其至诚,无问源流,一并食之,岂料旧忧未解,新患且增。不得已而践足医道,以求自生。先习国医于秦都,次修西技于唐府,后研明堂于海上。

本欲精修岐黄之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中以济斯民之苦,下以解负薪之忧。怎奈医途嶙峋,险若蜀道,遂执楫泛舟,逐波译海。历经数载,译医卅卷,匹夫之责,稍得尽矣。《内经》之译,廿载有余,沉舟病树,飘摇至今。

《内经》者,华夏古国医家之祖,医典之宗,虽成书于秦汉,然绵延千秋未绝,至今仍为国医之根,临症之本。唐人王冰《黄帝内经素问注·序》赞之曰:“其文简,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不谋而遐迩自同,勿约而幽明斯契;稽其言有征,验之事不忒。”

是故欲习岐黄之术者,必得精修《内经》之学。自古医家,莫不如此。悬想习医之初,遵师之教,日诵百言,揣摩词义文旨,考究天数地理,虽常昏然不解,心却时有所动,以至弃文从医,步入岐黄大道。

其时中西冰释,交往日繁。国医之术,渐为人识,赴华习修者,与日俱增。传译之务,别为一业。然岐黄之术乃华夏上古医技之传承,泰西诸国鲜有相当之理法方药以应之,遂使译事辞不达意,举步维艰。我因旧曾研习西文,故于修医之余,常为师友翻书译文,由此而深感译华医于西文之不易,因之而萌发精研译理、传译《内经》之愿。

《内经》之译,始于丁卯年春,终于丁丑年夏。风雨十载,未有片刻之废。其文古雅简博,其理玄奥趣深,常不易解。不得已,闭门苦读,沉思冥想,遍览诸子,探求门径。虽字斟句酌,惜难尽善。故译文向未刊印,仅作译技雕琢耳。辛巳年秋,友人张公来沪,欲与沪上朱公协作出版英译之《内经》。张朱协约,先出古、今、西对译本于长安,后出西文译本于海上。按此协约,《内经》之古、今、西对译本甲申年春版于长安。嗣后三载,译本经师友披阅修正,再邀西士麦琪笔度,今于沪上付梓古、西对译文本,以践前约。为方便阅者计,译篇之外附以经文,经文之上,配以拼音。

《内经》译事,非比寻常。千古经典,万世训示,字字珠玑,句句天言,名实之辨,实难释然。为求忠实,字斟句酌,亦步亦趋,不敢有分毫之违。所循之大道常法,乃“译古如古,文不加饰”。或云此法迂腐,此行昏聩。惜译人生性笨拙,只能缩手如此,不敢有非分之举,唯恐失之旁门,谬传圣教。从译之际,悬悬于心者,惟此而已。廿载春秋,殚精竭虑者,忠信二字。紧扣经文,比较古今,综合诸家,多法并举,取常存异,文不加饰,分寸之间,谨小慎微。此即我译《内经》之法技。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一者,道也。万物得道则生,译事亦然。循一守意,成之以诚。

《内经》译事,追本求源,“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二、《伤寒杂病论》译感

国学者,天人相应之积成,天人交融之精诚,天人合一之大成。盘古开天,国学与天地并生;伏羲造易,国学与六合并韵;炎黄树人,国学与三才并举;三代立本,国学与百族并融;秦汉统制,国学与万邦并荣。今日之高丽、扶桑、交趾,即其明证是也。

此非鄙人之见也,实乃历朝学人之志也、历代国人之意也。其志者,非梦也,非幻也,实乃春华秋实之景也;其意者,非妄也,非狂也,实乃天晴日明之象也。自三代以至汉唐,国学之神韵、国文之形意、国体之本末,皆悉传入中土之邻邦。其传者,非国人之意也,实异族之愿也。岁岁年年,高丽、扶桑、交趾,遣汉使,遣唐使,遣宋使,遣明使,跋山涉水,奔波神州。其行者,非劫财也,非谋利也,皆潜心研国学,习国文,求国典,由此而开辟夷人传承国学之坦途、光大国文之路径、珍储国典之宝库。

今日高丽所谓之韩医,扶桑所谓之汉方,交趾所谓之越医,皆随国学国文而传入之国医国药也。值此所谓之现代世界,国医于夷地,其形神意趣,则依然如故。其纯真,其淳朴,一如千秋万代之国学、国文与国医。自夏至清,中土虽时有改朝之举,虽偶有亡国之恨,然国学、国文与国医,则始终未因之而易,更未因之而亡。此态此势,非国人以命守之,实夷人以心继之。夷人既亡大汉之国,既立本族之邦,何以“继”大汉“往圣之绝学”?“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即其绝世之因由也。国学既“写天地之辉光”,既“晓生民之耳目”,自然感夷人而化夷邦,融百族而合万国。

惜哉!大明亡而大汉崩,大清衰而大汉丧!自鸦片之战,泰西列强,一如六淫七邪,借大清衰亡之际,侵入中土,劫江河,毁山川,破原野,欲攻赤县而灭神州。华夏之三才,由此而崩裂,炎黄之子孙,因此而昏聩。自此以来,反孔者,疑道者,日千千而年万万。时至今日,崇洋者,媚外者,已非千千万万,实乃举国上下。何以见之?“洋装”谓之“正装”,可谓不言自明矣。“洋装”谓之 “正装”,“国装”何以谓之?“斜装”也?“邪装”也?何人可以告知?何人可以明之?

国医于高丽、扶桑,至今依然淳朴,依然纯真,此与其“国装”为“正装”之心境,自然一一而相应,时时而对应。国人以“洋装”为“正装”,其国医自然难以淳朴,难以纯真。其国学,自然难以传承,难以光大,甚或亦趋绝矣。国学之绝,何以见之?所谓“正装”者,皆系形之以形者也。而以夷人之教代之以儒道,则系神之以神者也。夷人之形,自有“直方大”之趣矣。其直形,其方形,其大形,可鉴可取,自然而然。荀子所谓之“善假于物”,即言此矣。夷人之教也,乃其祖之传,其宗之缘,国人理应知之,理应明之,此乃彼此相尊相敬是也。恰如邻人之父母,彼此知之敬之,共和同合。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即言此举之要也。彼此虽相尊相敬,然彼之父母皆彼之父母,绝非此之父母,岂能取而代之!此理可谓人人知之,然其理之上者,其理之深者,却并非人人知之,更非人人明之。

如今中土之国医,皆遍布泰西之盗汗;神州之国药,皆洞穿西洋之涎沫。其历来之精气神韵,皆若寒冬腊月之日辉,明而无温,亮而无暖。此皆系传夷人之教、行夷人之理、遵夷人之道之故尔。国学乃国医之根,国文乃国药之本。国学绝矣,国医何以行健?国文异矣,国药何以载物?今日之神州,仰观而无吐曜,俯察而无含章。其故不辩自明矣。倘若“君子终日乾乾”,国人何以至此?“黄河之水天上来”,其水虽黄矣,必自然矣。所谓“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即言此矣。倘若“黄河之水泰西来”,其水虽清矣,然必毒矣。之所以毒矣,皆因化学元素变幻之故尔。今日闹市所售之诸水,即化学变幻之象尔,其毒矣,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明晰天理以来,鄙人常告知友人学子,人人皆有两系基因,一则生理,与生俱来,无需求索。二则文化,全凭自力,仅求索而不可得,唯修身而方可具。惜哉!此理虽可人人知之,然身处物化时代,何人甘愿自修、自取、自得?

以译事观之,则学界国之意识、民之见识、我之胆识,可谓淡而无象矣。国人之“龙”,谓之始祖。“龙之传人”,即谓此矣。然不知何人、何时、何因、何意,竟以泰西之dragon对译国人之“龙”。泰西所谓之dragon,非华夏始祖之 “龙”矣,实乃恶邪也,豺狼也。西人所谓之monster,即喻dragon是矣。故而以dragon译“龙”,即以恶邪之喻神州也;以descendants of dragon译“龙之传人”,即以鬼魅之喻国人也。若神州为邪恶,若国人为鬼魅,岂能善乎夷人?岂能和乎异族?鄙人曾呼学界、译界、政界,明其善恶,辨其是非,除其正反。惜哉!时至今日,无人应之。

自鸦片之战至今,泰西之言、文、学、教,一如今日之雾、霾、沙、尘,铺天盖地攻九州,山呼海啸陷神州。如今之举国上下,皆谓泰西之Bible“圣经”,皆谓西洋之Christmas“圣诞”,即其明证是也。某冬日时节,我为台胞授课,恰逢西洋之Christmas,课间学子拱手谓之曰:“耶诞快乐!”吾闻之不禁慨然,随问之曰:“何以谓Christmas耶诞矣?”学子曰:“吾等皆国人也。国人之‘圣诞’,唯孔子之诞辰是也。”吾闻之,面红而耳赤,心酸而气滞。课后离席,魂消魄散,愧羞难已。自此以来,我以此为症瘕,时常告诫诸界学人政客,时至今日,依然无人应之。

惜哉!惜哉!

《淮南子》曰:“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此“中”若喻之“中土”,此“外”若喻之“外夷”,则国人将因之而“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此乃鄙人译解《内经》《难经》之所感也,译释《伤寒》《金匮》之所悟也。此感此悟,非偏异之见也,实举目之望也,侧耳之闻也,扪心之问也,刻骨之切也。

三、《神农本草经》译感

神农者,炎帝是也。炎帝者,华夏之始祖,农耕之神灵,本草之厘定者也。《神农本草经》虽成书于秦汉,然其表里本末,皆源自神农。远古之神农,一如五帝之轩辕,志在治国,意在救民。故理政之余,常俯察山谷池泽,以明辨草木、金石、鱼虫之性味,为民生而寻路径,为民健而探良方。

鄙人初入杏林,即闻黄帝之理法、神农之方药。其理法,高不可际;其方药,深不可测。上下求索数载,方知何谓“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学而时习之余,即探索西译岐黄之法技。学古文,读诸子,习国学,研岐黄,译国医,此即鄙人译岐黄之历程也。

历经廿载,《黄帝内经》之译毕矣。其译之难,可谓无以言表。一字一词,即难辨难达,况乎一句一段,一篇一卷?阴者,阳者,气者,精者,神者,即难辨难达之常例也。春夏秋冬,常译常惑。进而退之,退而求之,求而惑之,惑而困之,此即鄙人译《黄帝内经》之体验也。虽困惑如此,然心志却从未移也。所谓“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即鄙人之感验也。

《黄帝内经》者,国医之理法也。虽理奥法博,然方药则鲜。《神农本草经》,方药则众,故而救民有道,健民有肇。译毕岐黄,即译神农,此可谓其缘由也。历经三载,《神农本草经》之译即毕矣,盖因其字简文洁,方药为先,无奥博之理法困之,无奥奇之字词惑之。

西人译《神农本草经》,皆视“神农”之“农”为农人也,故以DivineHusbandman译“神农”。以华夏文明观之,“神农”者,实“农神”也,非神圣之农人也。故鄙人所译之“神农”,皆Agriculture God,而非Divine Husbandman。如此之译,唯求信也,非求雅也。

《神农本草经》者,国医之经典也。何为国医之经典?三代至秦汉所问世之典籍也,即国医之经典也,《黄帝内经》《黄帝外经》《神农本草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即其是也。嗣后之历朝历代之国医典籍,皆系国医经典之释难释意也,补益补充也。

尘世风雨霜雪,人生寒热温凉,皆为译国医之楼台,译国学之闲阁。此生所欣然者,皆系于此矣。

四、《黄帝外经》译感

《黄帝内经》者,古人知之,今人晓之,夷人明之。其精气神韵,若日月叠璧,以应人之阴阳表里;其理法方药,似山川焕绮,以合人之寒热虚实。其传承者,千秋万代而不绝;其传扬者,天高地厚而不竭;其传播者,五洲四海而不尽。

善哉乎?尽善也!至哉乎?止至也!

然则矣,其不善者,有之;其不至者,亦有之。何以言之?《汉书·艺文志》曰:“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七卷;扁鹊内经九卷,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外经三十六卷;旁篇二十五卷。右医经七家。”然自秦汉以降,《黄帝外经》《白氏内经》《白氏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皆亡矣。如此绝圣之经,何以亡之?天地翻覆乎?乾坤倒转乎?无人知之,无人晓之。

鄙人幼时学国语,习国学,童子之功虽弱,炎黄基因尚强。弱冠之年,入长安夷学之府,学夷文,习夷语,方知夷之夷者也。四度春秋,夷学终矣,夷业成矣。随之赴秦都,入国医学府,教夷语,学国医,习译理。此时之国人,虽重工商,亦重文理。故而国医之传承,依如往昔,无争无异。鄙人既学国医,亦译国医,尤以《内经》之学而时译之为重。可谓“学而时译之,不亦说乎”!

学国医、译《内经》之时,鄙人即知《外经》之亡矣,且无可觅之。虽感诧异,亦无可奈何。某日寻觅《针灸释难》,偶遇中医古籍社所刊之国医典籍,名曰《外经微言》,即《黄帝外经》是也,惊诧之至!

此《外经微言》,乃天师岐伯所传也,明人陈士铎所述也。古籍社刊本云,本世中叶,《外经微言》偶现天津某书馆,近年始得问世。然《外经》问世至今,皆若秋风落叶,无人问津。医界皆云其“伪者是也”,故而几无学者,亦无习者。鄙人译释《内经》之余,亦研读《外经》,感触可谓至深。以医者言之,则《内经》重治已病,《外经》重治未病,两向合一,则天人相应也。其理法之意,不言而喻。

然以史学观之,则《外经微言》之疑,确非风言风语也。《汉书·艺文志》曰:“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七卷”。然陈公所述之《外经》,仅九卷而已,非三十七卷。由此观之,则医界所谓之“伪者是也”,确非妄言。然以医理观之,则陈公所述之《外经》亦具“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之佳径。若实为陈公之托名,其所论所道,亦为明时医家之卓见卓识,可补《内经》之理法,可充《内经》之方药。其医理医哲,自不待言。鄙人欲译《外经》,其意何为?亦不待言矣!

鄙人译《内经》之时,时疑时惑,时茫时困。然译《外经》之时,则时定时静,时安时虑。历经三载,《外经》之释译,今晨毕矣。回望三春三秋,悟感可谓多矣!

今之国人,皆欲传中土文化于泰西,时而宣之,时而论之,且言且幻,如日升天。然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确乎传入泰西者,唯国医是也。而《黄帝内经》,则为国医外传之坦途、国学外扬之蹊径。此行此势,夷人明之,国人异之;夷人求之,国人厥之。此情此景,天知地晓,无须赘言。所期期以待者,唯《黄帝外经》之传是也。此乃鄙人释《外经》之意也,译《外经》之趣也,传《外经》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