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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作诗的三种方法:赋、比、兴

叶嘉莹

 

《诗经》上说,赋、比、兴最简单的理解就是作诗的三种方法。赋,就是“直陈其事”,直接把事情说出来了;比,就是“以此例彼”,用这一件事情来比喻那一件事情,例”就是比;兴,就是见物起兴,就是一种感发,看到一个东西,引起你内心的一种感动,这就是见物起兴。下面我们举一些《诗经》上的例证。

我们先从“兴”字说起。《诗经》第一篇《关雎》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象声之词,就是“咕咕咕咕”的鸟的叫声,有人说,这是求偶的叫声。雎鸠,就是一种水鸟。“关关雎鸠”,就是“关关”的水鸟的叫声。“在河之洲”,就在那河水边的沙洲上。因为听到“关关”的雎鸠这样一对一对的美丽的鸟的叫声,看到这些水鸟都有它们的伴侣,所以,就产生了对恋人的思念。如果说,禽鸟都有这么美好的生活,都有这么亲密的伴侣,人岂不应该也有美好的生活和亲密的伴侣吗?这就是“兴”。还有,《硕鼠》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他说,大老鼠啊,不要再吃我的粮食了,我的粮食都被你吃光了。“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说三年这么长久了,我都供应你吃我的粮食,而我给你吃了我的粮食,你呢?他说“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第一个“逝”字,可以是个语气词的开头,他说,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去汝”就是我就要离开你。我到哪儿去?“适彼乐土”,他的意思就是我要到一个快乐的土地上去。“乐土乐土”,如果我真找到这么一块快乐的土地,“爰得我所”,于是我就真的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这只大老鼠指的是什么呢?是指那个剥削者,上边那些收粮食的,收租纳赋的,把老百姓的这些粮赋都收光了。所以杜甫诗句说:“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拿着鞭子抽抽打打的,在老百姓家搜刮,搜刮来就供应了上边,所以,他这是借老鼠讽刺那些个剥削的人,是“比也”。

你看,这两首诗都是从外物开始的:一个是从鸟开始的,一个是从老鼠开始的。为什么一个是兴,一个是比呢?我刚才说了,兴,是一个由物及心的过程,是因为你听到或看到外物的景象,然后才引起来的一种感动。比呢?是由心及物,是你内心中先有一种对剥削者的痛恨的那种恶劣的印象,然后你才用老鼠作比的。所以兴,是自然而然的感发,也许你本来没有想到要找个伴侣,可是你听到“关关雎鸠”的鸟叫声,你忽然间油然动心,说“窈窕淑女”,也应该是“君子好逑”,这是由外在引起你内心的动,这就是“气之动物”。可是呢,《硕鼠》不是,硕鼠是因为你受到剥削的这种压迫的痛苦,因此,你就把剥削者比成一只大老鼠。所以,“兴”是完全自然的感发,“比”是经过你自己的理性的安排。

那么赋呢?赋是直陈其事,就直接说明,不需要一个外物的鸟兽草木的形象。不需要一个外物的形象引起,你直接就说了。我也举一个例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诗经•郑风•将仲子》)这里没有鸟兽,也没有草木,什么都没有,直接就说了。这是一篇爱情的诗歌,是一个女子的口吻。这个女子有一个男朋友叫仲子。中国古人排行是伯仲叔季,所以,仲,就应该是排行第二的那个男孩子,仲子就是老二。可是你看,“将”是个发声的语助词,“兮”也是一个发声的语助词。没有意思你要它们干什么?你要知道,说话的口气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要这两个虚字,说“仲子”,那好,这是他爸爸在叫他:“老二。”可是这是他的女朋友在叫他,“将仲子兮”,有人翻译这首诗,说“我那亲爱的小二哥呀”,这倒是现在的人添油加醋的翻译。古人就用一个“将”字,你看那个口气就完全缓和下来了。从前我还念过一篇讲平壤之战的《左宝贵死难记》(左宝贵是清同治、光绪时期的人,死于平壤之战),说左宝贵就要出征了,来跟他的母亲告别,母亲说:“汝行矣”,说你去吧。这表示一个母亲以忠义为先。说你不用顾念,你去吧。见完母亲,左宝贵就来见他的妻子,他妻子怎么说?她说:“君其行矣!”只是多一个“其”字,你看那语气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妻子真的是跟他难以割舍的,可是没有办法,所以说你还是走吧。口气中带有许多的依恋。

假如你们听了这些,觉得诗果然还是很美好的,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诗歌的感情。那我们怎么样来写呢?你看,这写也不是很难,我告诉你有三种不同的写法,一个是由物及心,一个是由心及物,一个就是平铺直叙,即心即物。我现在不只是给大家讲一个作诗法,然后你就死板地记一个作诗法,跟一加一等于二似的。不是的。是告诉大家什么呢?你要做一个作诗的人,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你内心有所感动,才用言辞来表达你的感动。所以,重要的是什么?是你有了作诗的感动,该怎么样作出来?不是你作出来就算了,而是你作出来的诗要带着你的感动,要足以传达你的感动,这才是成功的诗。如果你自己很感动了,写出诗来,不能使读者感动,你不能够传达你的感动,那就是失败的诗。所以说如果你没作,你就没有诗;你作了,而不能传达你的感动,你就是失败的诗人。所以,怎么样传达你的感动很重要。

赋、比、兴,不是教给大家三种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的死板的知识和方法,而是说有一类诗,是借着由物及心的感动,把作者的感动传达出来的。他是用“兴”的方法,用外物的形象带起你的感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它是用桃花的那种鲜艳美丽,表现一个女孩子出嫁时的欣喜和美丽。是用这个形象,带领起你的感发联想的。当然,有的时候诗歌给人的感动不是这样简单的一对一的直接的感动,而是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三可以生无穷,有这样一种感动不已的兴发感动作用。

而且直接的感动还不是说你同时代的人受感动,就是相隔了几百年之后,诗里的感动的力量仍然可以使后来的读者受到感动。比如杜甫也写过一首诗:“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咏怀古迹五首》)宋玉是战国时代的人,杜甫是唐朝的人,相隔有千百年之久。宋玉写过《九辩》,他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他说秋天真是使人悲哀的,“秋之为气”,你看到草木摇落而变衰,就感到了一种萧飒之气。所以中国就形成了一种悲秋的传统,而悲秋的传统,其实还不是从宋玉开始的,而是从屈原就开始了。屈原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楚辞•离骚》)天上的太阳,天上的月亮,“忽”,这么匆匆忙忙地在天上经过,“不淹”,不肯停留。每天的日升月落,积日成月,积月成年,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一年四季的春秋就如此消失了。“惟草木之零落”,当你看到草木零落,看到摇落变衰的草木,就“恐美人之迟暮”。

我们讲过,说王国维看到了南唐中主的一首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摊破浣溪沙》)王国维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人间词话》)的感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呢?你曾经有过美好的容颜、美好的生命,没有得到赏识,然后就白白地这样衰老了,这是可悲哀的,这说的是妇女。如果是男子,你有美好的才学,有美好的理想,但没有能够完成,你就这样衰老了,这是生命落空的悲哀。所以,所有有理想的人,当他年命衰老的时候,回首往昔一事无成,就会有这样的感慨。杜甫写过一首诗,说:“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杜位宅守岁》)孔子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所以,男子到四十岁,应该有学问事业的根基才对。到四五十而无闻,就不足畏了。杜甫说,就算我当年有过飞腾的这样高远的理想和志意,这样美好的才能,四十岁一过,飞腾的理想就如同这黄昏的晚霞,走进西斜的道路上去了。“暮景斜”,黄昏的太阳西斜的影子。所以,从屈原到宋玉,从宋玉到杜甫,凡是有才华、有志意、有理想的人,当他年命衰老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感慨。所以你不要以为赋、比、兴是三个死板的名词,赋、比、兴所说的是如何传达你的感动,如何引起读者的感动。

以上我们由最原始的《诗经》,说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说到每个人内心都有诗,然后我们讲到《诗经》写作的时候,如何表达你的感动,又如何引起读者的感动,有赋、有比、有兴。这是讲到心与物之间的关系:兴,是由物及心的,比是由心及物的,赋是即物即心。我们说即物即心,就有人误会,说物一定是外界的动物植物,草木鸟兽。那“将仲子兮”,仲子是个物吗?是动物还是植物呀?所以这个物你要分别,我们说的这个物其实是“物象”。自然界的草木鸟兽,那当然是物象了。可是中国古人所说的这个“象”,是兼有两者而言的,除了自然界的物象以外,还兼有人事界的事象,人事界种种的象,悲欢离合,都是象啊!“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杜甫《悲陈陶》)。这些年轻的这么美好的生命—十郡良家子弟的血,都流在陈陶泽中,变成一片血水。战争怎么可以轻率地发动,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死去?“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这里没有自然界的物象,但就是人事界的事象,同样使你感动。

这个所谓象者,是非常丰富的,有各种的象:自然界的象,人事界的象,还有假想的形象。所以你在写作的时候,是怎样开端,怎样带领别人进入你的感动之中的,你可以用一个形象作比方,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你可以取象于各种形象,自然界的物象、人事界的事象或者假想的形象。“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有那么多的形象供你驱使。自然界的物象、人事界的事象、假想的形象,都可以供你驱使,但是,都与你的感情发生关系。总而言之,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