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4 来源:腾讯文化
[摘要]《论语》的文章广泛使用句首的助字,如“今”、“夫”,以及句尾的助字,如:“与”、“矣”、“也”。一篇之中,反覆数次出现。这样表达讲道理、论是非的语气就更有说服力了。
《诗经》
在助字使用方面,与《书经》表现相反趋向的,就是《诗经》。在《诗经》里,可以发见大量而且经常使用的助字。这些助字往往也是后人所不熟悉的。然而不难看出:凭借这些助字,语气就非常活泼生动,情调也非常宛转缠绵。因而大不同于《书经》和上古器物上的铭文了。举下列的句子为例: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诗经·召南》)
已矣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经·邶风》)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诗经·鄘风》)
第一例的语气多么从容美妙;第二例又多么沉痛;第三例又多么愤激!为什么能有这样细腻的表情,使我们读起来恰和听见作者亲口念出来一样呢?完全是由于助字的大量使用。这些助字多半属于“声态词”的性质,在当时本来就是按口语写出的,口中发出怎样的声音,笔底下就写出怎样的字,这样自然活泼而宛转了。到了后来,口语的语法上起了些变化,习惯就愈离愈远,有些助字的用法就完全不同了,譬如在第一例中,句子开始用“于”字,这在现代国语中简直没有相当的字可以代替,因而很难体会其语气。至于第二第三例中的“矣”、“哉”、“也”等字,用法还和现代国语中的某些字相当,所以我们读起来还亲切有味。
唐宋以后古文的特点就是适当运用这些助字,把它们容纳在语法规范之中。其结果就能使文言与口语保持着不太远的距离。
《论语》
文言文中的助字,到了孔子时代记录下来的议论和记事文章,才充分发挥了作用,现从传诵最广的《论语》,举下列一段为例: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欤)?”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避)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慨然曰:“鸟兽不可以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吾不与易也。”(《微子》)
这段的原意大略如下:长沮桀溺两人合伙耕田,孔子走过这里,派子路向他们探听一下过河的渡口。长沮说:那位赶着车的是谁啊?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长沮说:那他一定知道渡口在什么地方了。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说:你是什么人?子路说:我名叫仲由。桀溺说:是鲁国的孔丘的门徒吗?子路说:是的。桀溺说:天下滔滔都是一样的,换来换去还不是这样?并且与其跟那避人之人在一起,何不跟避世的人在一起呢?说罢还是不停地锄地。子路把这话走去回报孔子,夫子甚为感动说:鸟兽是没有法子合伙的,不同这班人一起,又同谁一起呢?即使天下太平了,还是要让他们独行其是的。
试看这段叙事,层次分明,交代清楚,固不必说。在问津之下用一个“焉”字,在执舆之上用一个“夫”字,这都本不是必须用的字,但用了以后,就使人感觉前者显出停顿的语气,而后者显出提起的语气,在行文之中发挥着修饰的作用。孔子答话的时候,用慨然二字形容被感动的神情,这又是文言中的特点,善于使用简练的语言表达复杂的情感。
再看一段孔子的议论文章: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由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即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氏》)
这样文义显露,娓娓动听的文章,只在《论语》中初次遇见,在以前是不会有的。《论语》的文章所以不同于以前的文章,主要是广泛使用的句首的助字,如“今”、“夫”、“今夫”,以及句尾的助字,如:“与”、“矣”、“也”。一篇之中,反覆数次地出现。这样一来,表达讲道理、论是非的语气就更为有说服力了。比前面所举的一例,又进了一步了。
孔子在听到将伐颛臾的消息时,就说:“求啊!这件事只怕做得不对吧!讲到颛臾,当初的天子原是叫他坐镇蒙山地区的,而且已经画在我国领土之内的了。它就是忠于我们国家的臣子啊!为什么要去伐他呢?”冉有自己辩解说:“他老先生要这样办,其实我们两个在他手下本不赞成的。”于是孔子说:“求啊!上古周任有句话说:‘各人按照各人的能力走上自己的岗位,如果没有能力就应当退下来。’假使看到危险不能去支持,倒下地来不能去扶起,那又何必要什么辅佐的人呢。而且你这话也说错了,如果养的野兽跑出笼子来,贵重的宝物在匣子里受到损坏,试问是谁的过失呢?”冉有又说,“论起颛臾这个地方,是个险要所在,而又离费邑太近,不把它拿过来,必然会替后世子孙留下祸害的。”孔子说:“求啊!君子所恨的,就是不说自己想这样罢了,偏要找出理由来强辩。按照我的意见,无论当国当家,所怕的并不是缺乏而是不均匀,并不是贫穷而是不安定。因为均匀就无所谓贫穷,和谐就不至于缺乏,安定就不至于危险。既然是这样,那末,远方的人有不服的,可以采用和平的方法,引导他们来,来了就要使他们安定。现在呢,由与求,你们两人辅佐他老先生,远方的人不服,并不能够把他们引导来,国内分裂破散,也不能够保持完整。倒要打算在自己国内使用武力,我恐怕季孙担忧的不是颛臾的事,而是自己家门内的事啊!”
两下对照,就知道句首的助字帮助“起、承、转、合”而句尾的助字帮助语气的抑扬顿挫,这就是文言的特征。在《论语》中表现得最为显著,也最为明确。
《孟子》
到了孟子的时代,继承了《论语》的文法,又进一步增加了一些推论的词句,由简而趋向于繁。刚好有一段也是讨论冉求的议论文章,可以联系起来看: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请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闢)草菜任土地者次之。(《离娄》)
按照孟子的口气,就是:冉求这人作季氏的家臣,一点也没有改善季氏的行为,只是把赋税增加得超出以前一倍。孔子说过:“冉求不是我们的同道,你们这些后生小子简直不妨大张旗鼓攻击他。”照这样看来,为君的不行仁政,倒替他想法子弄钱,这种人都是孔子所要唾弃的。何况还要替他进行横蛮的战争呢?为了争夺一块地方而战争,就会杀死遍地的人,为了争夺一处城池而战争,就会杀死满城的人。就是这样为了追求领土而吃人肉,虽死也抵不了所犯的这种大罪。所以会打仗的,应该处以最严厉的刑罚,联合各国结盟的,次一等,开辟土地(为了备战)的,又次一等。
孟子这篇文章用了“由此观之”、“况于”、“此所谓”等等推论语气的短语或字句,表达了更加复杂细致的意思,因而增加了文章的矫健。
孟子又特别善于变换使用句尾的助字来增加文章的生动活泼,例如: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万章》)
按照现代语的口气就是:万章问:“有人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的代价把自己卖给秦国养牲口的人作奴隶,为的是借着喂牛向秦穆公谋求录用,真有这事吗?”孟子说:“没有,不对。这是喜欢造谣的人造出来的。百里奚原是虞国人。晋国拿出宝玉和名马向虞国请求通过虞国的国境出攻虢国。宫之奇劝阻虞君不要答应晋国的请求,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是知道虞君不听劝说的,因而离开虞国去到秦国,年纪已经七十岁了。难道连用喂牛来干求秦穆公是件卑污的事都不懂得,这能算得明智吗?明知无法劝就不去劝,这能不说他是明智吗?知道虞君要亡国,先就离开到秦国去,这不能不说他明智啊!到了适当的时机,在秦国活跃起来,知道秦穆公是个可以合作而能成功的人,就去辅佐他,这能不说他是明智吗?辅佐他以后果然使他的君主显名天下,传于后世,不是个贤人,能够这样吗?若是为了成就他的君主而出卖自己作奴隶,乡里中但知洁身自好的人都不肯这样干,你说一个贤人肯干吗?”
凡是遇到反复深入分析问题的时候,这种文法是非常合适的。
同时还要注意:现代语有必须加字方能清楚的地方,文言是可以简省些的。然而是文法上的简省,不是修辞上的简省。在整个结构上只要发挥透彻,话虽多并不嫌多。这也是孟子文章风格的特点。当时的人就说孟子好辩,果然他是辩论的好手。
孟子本来是战国时代诸子之一,战国时代的诸子各有独特的文风,其中如庄子,尤其对后世的文学,有着深切的影响。但是还远不如孟子影响之大。因为他是儒家的正统派,直接继承孔子,很久以来就把他当作经书读,所以《孟子》和《论语》的文法已经成为一般文言文法的基础。
(本文摘自《文言浅说》,瞿蜕园 周紫宜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