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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和合”文化探源(二)

——中国传统“和合”文化研究系列之一

南京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王育平博士、副教授

南京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吴志杰博士、教授

 

“合”也具有多义性,且与“和”字的意义有交集。“合”为会意字,《说文》对其的解释是“合,亼口也。从亼口。”段玉裁注:“各本亼作合误,此以其形释其义也。”许慎《说文》认为,“凡亼之属皆从亼,读若集”,指不同的元素、事物聚集一起。而“口”为象形字,原意为“嘴”。因此,“合”字指上下嘴唇合拢,有“吻合”的意思,后引申为不同因素或事物之间的“接合、结合”之义。“合”虽不如“和”字的地位显赫,但其在古代文献中依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在道家的著述中。若仔细辨析,我们可发现“合”的以下几种主要用法:

(一)、“合”的创生观内涵——“阴阳和合”

作为万物生成方式的“合”是该字最为重要的用法,几乎在古代各家的著述中都有表述。《周易•系辞传下》有言:“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德不是指道德,而是指事物内在的本性,“阴阳合德”即是说阴阳和合从而确定事物的性质。荀子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荀子•礼论》)荀子的天地亦有“阴阳”之义。《吕氏春秋》说:“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吕氏春秋•大乐》)还说,“夫物合而成,离而生,知合知成,知离知生,则天地平矣。”(《吕氏春秋•有始》)“合而成章”,汉高诱注:“章犹形也”(《吕氏春秋校释•有始》),即阴阳合而物成形。从这些例子中,我们看到中国古代哲人把“阴阳和合”看成万物产生的根源,把“合成离生”提高到“天常”的认识高度。

(二)、“合”的方法论内涵——“会合”“聚合”

“合”可表示“会合”、“聚合”、“联合”的意思,其作为一种手段与策略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论语》:“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论语•宪问》)这里主要是“会合”或“聚合”的含义。《战国策•韩策三》:“齐楚合,燕赵不敢不听。”“合”又具有联合的意义。

(三)、“合”的过程论内涵——“离合”“合生”

“和”主要用作一种价值,因而具有较强的形容词性。“合”则不同,其动作意味更浓,不管是用其创生观的意义、还是用其方法论的意义,均带有一种过程性的韵味。《周易•乾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个“合”把其德、明、序、吉凶的产生过程描述得十分清晰。

(四)、“合”的价值论内涵——“和睦”

“合”也具有“和谐”、“和睦”的意思,这一点与“和”的主要用法接近。例如,《诗经•小雅•常棣》就有“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说。“合”的这一意义的引申就表示“匹配”、“般配”:“文王初载,天作之合。”(《诗经•大雅•大明》)应该指出,这种用法并不是“合”的主要用法,只占有比较次要的位置。

(五)、“合”的认识论内涵——“天人合一”

孟子提出的“天人合一”是古代哲人具有典型意义的认识论与宇宙观,表达了人容身于天地之中以达到体悟世界的想法。这一思想在《庄子》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庄子•齐物论》)

庄子在这段文字中不仅表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而且以此观点为基础讨论了语言对天人关系的“离间性”,在现在看来依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合”与“和”有着相近的含义,但也有着明显的差别,两者亦是一种“和而不同”的关系。“合”与“和”用法相近主要体现在两字字义相通,“和”具有“合”的(主要)意思(参见“和”的第五义与“合”的第一义),而“合”兼有“和”的(典型)意义(参见“和”的第一义与“合”的第四义)。例如,《礼记•郊特牲》有“阴阳和而万物得”之说,孔颖达解释为“和,犹合也”,这里的“和”具有“合”的主要意义(“合”的第一义)。虽然两者字义相连相通,都能表示不同的因素的聚合、共存与融合,但却各有侧重点:“和”字强调其价值特性,追求和谐的结果及新事物的诞生;“合”字着重讲“合”的过程,“并置”、“聚合”的意义较明显。

由于“合”与“和”表意的侧重点不同,进而导致了另外三点派生的意义差别。其一、“和”强调和谐的结果与状态,而对构成的要素并不要求平等对待,这与“合”并置各因素的用法有所不同。该点在上述的晏婴所作的“和与同辨”的例子中已初见端倪:臣献其“否”与“可”是为了补充并促成王的“可”与“否”,而不是喧宾夺主,更不是取而代之。“和”的这一序级性特征在法家的思想中也有明确的表达:“大奸唱则小盗和,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毕随,竽唱则诸乐皆和。”(《韩子浅解•解老》)多种乐器合奏时,必以一乐器为主,其他乐器的演奏都与其相和,强调了唱与和的关系,区分了主与从的差别。其二、因“合”有“聚集”之义,该字也必带有“齐聚”的含义,可表示“全”、“满”、“齐”的意思,而“和”通常并不要求涵盖所有的因素或事物。例如:《旧唐书•陆德明传》就有“合朝交欢”的用法,“合朝”即是“全朝上下”的意思。其三、既然“合”主要表示“会合”、“聚合”的意思,那么各因素之间并不排除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如,《左传•成公二年》记载,“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合”就是两军交锋的意思,后还引申用作交战的量词“回合”:“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史记•萧相国世家》)当然,“和”与“合”意义上的差别并不影响两者字义相连相通的关系。相反,意义上的大同小异使“和”、“合”二字具有一种互补关系,让两者的联合显得更为紧密也更有价值。

“和”、“合”二字联用并非现代人的杜撰,而是借用中国古代典籍已有的用法。春秋时期“和”与“合”联用的例子已有很多,在此后的历朝历代中更是屡见不鲜。大致说来,古代“和”与“合”联合使用的情形有三种:“和”与“合”互文,“合和”与“和合”。

互文是古汉语中十分普遍的语言现象,构成互文的两个部分常为相同或相近的意义关系。“和”与“合”的互文现象较早地出现在先秦的典籍中。例如:《管子》说:“畜之以道,养之以德。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习故能偕,偕习以悉,莫之能伤也。”(《管子集校•幼官》)  “合”、“和”在此处含义几乎相同,表示团结和谐的关系,人民团结和谐,外敌便不能伤害。再比如:“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周易集解•乾文言》)张立文先生把其解释为:“美的会合就合乎礼,使物各得其所利,就与义相应和。”[ ]“合礼”与“和义”对举,“合”、“和”两字表达了类似的“合乎”的含义。

把“和”与“合”二字构成词,可作“合和”,亦可作“和合”。两者均多次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其中,“合和”的用法及含义比较固定,常作“阴阳合和”或“天地合和”,大都表示异质因素的结合而产生新事物,尤其是用来解释世界的产生过程。例如,《吕氏春秋•有始》说:“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天地合和”在这里就成了天地产生的“大经”,具有一定的形而上的品格。“天地合和”作为世界创始或万物化生之途径的形而上特征在《淮南子•本经训》中也有所体现:“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人气者也。”从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合和”作为一个词语使用时,常以“合”为手段,以“和”为目的,有以“合”达“和”之义。但此种用法的意义过于狭窄,不能涵摄二字主要的用法与含义,故本论文中不拟使用“合和”作为概述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

“和合”一词与“合和”差不多在同一时代出现。如果说“合和”主要用于表示物与物的关系或者人与世界的关系,“和合”则主要用于人与人的关系或者人与社会的关系。《国语》是最早提出“和合”范畴的典籍之一:“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国语•郑语》)“五教”,韦昭注:“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教的和合,让百姓能够安身立命,“和合”为使动用法。《荀子》中也用到“和合”一词:“故人之欢欣和合之时,则夫忠臣孝子亦愅诡而有所至矣。”(《荀子•礼论》荀子是在谈论祭祀时讲这句话的,荀子是说祭祀是人们在欢欣和合之时表达“志意思慕之情”的形式,“和合”与“欢欣”联用,具有情感义。墨子的基本思想是“兼相爱、交相利”,他从这一思想出发,把和合看成处理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根本原则,并把其与“离散”进行对比分析:“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墨子间诂》卷三)此处是从反面论述“和合”,把“不能和合”对家庭与社会的危害表达得较为清楚。 墨子也有从正面来讲“和合”的:“昔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训其臣,和合之。”(《墨子间诂》卷四)这里的“和合”也是使动用法,表示“让……团结和睦”,这是使国家强大的手段。总的看来,“和合”以强调人际关系为主,具有显著的追求“和谐”与“和睦”的价值倾向。作为一种手段,“和合”还是治国安邦的重要策略,具有化解内部矛盾、调和人际关系的作用。同时,我们也看到,“和合”作为一个词语,其意义稳定性不如“合和”,其指涉的内容要更为宽广一些。

笔者赞成张立文先生的提法,拟使用“和合”一词作为概述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主要是出于以下的考虑:首先,“合和”的涵义比较确定且狭窄,使用“和合”可以避免对“合和”的狭义理解。其次,“和合”把“和”放在前,把“合”放在后,这符合中国古代典籍中以和为主、以合为辅的事实。再次,“和合”作为词语并不十分稳定,存在着拓展其内涵的可能性,笔者在使用“和合”时就赋予了其涵盖面更广的新义,囊括了原本“和”、“合”、“和合”、“合和”四字词的用法。此外,“和”具有明显的价值取向,与中国传统哲学体用一源的特征相吻合,即使作为一种方法论,“和合”也暗示了这种方法论并非价值无涉,而是以价值为中心的体用一源式的哲学新视角。

中国传统的和合文化是一种生存哲学,它把认识论置于生存论的框架内,并在人的生存中定位知识,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和人自身的全面发展。和合精神与价值在文化领域的贯彻将有利于多元、健康、绿色的人类文化生态环境的形成。(笔者拟另撰它文从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的角度论述中国传统的和合生存哲学观)笔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传统文化之间应该是一种相反相成、相互促进、相互补充的关系。目前的情形是过度地强调了西式文化传统,以致于导致了人的异化、环境的破坏等一系列不良的后果,既不利于人本身素质的全面提高,也不利于社会的健康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重视和谐、多元、伦理与审美的和合文化的提出,对西方的文化传统具有一种互补与完善的功能,其意义不只是去开发那份未被充分利用的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也在于唯有如此才能使思维方式的建构与学术研究的开展更加符合人的全面发展、文化的多元繁荣与社会的和谐进步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