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大学 胡 海
2018-08-27 来源:《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学术论文集(第一辑)》
李渔的《闲情偶寄•词曲部》包括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等六部分,前五部分,各小节标题都是以三至四字的词组或短语表达作者的看法或主张,格局部分的小标题则是名词性术语,作者的看法或主张在正文中。李渔所谓“结构”是指剧本这一整体,该部分是就内容与形式提出总的要求与原则,故这一部分的小标题—戒讽刺、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等,都属于李渔戏曲理论的基本术语,是本文研究的重点。“格局”部分就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提出了具体要求。表演无定法,戏剧如何开场、转承和收束,属于经验总结,不能完全照搬。其中收煞问题,既是体现传统戏剧特征的技巧问题,需结合戏剧实践和戏剧文本去理解;又折射出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审美心理,我们将结合传统文化观念去分析。
词采、音律、宾白、科诨部分的小标题都是专就戏剧而言的具体要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术语,我们在探讨上述术语时会有所涉及,但不予专论。为呈现李渔戏剧理论的总体面貌,在此先略加介绍。
词采,也就是表现形式方面,李渔认为应该贵显浅、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显浅和机趣是戏剧语言的特殊要求,是大众文学的特点。戒浮泛、忌填塞属于密针线、减头绪的具体化。
音律部分,恪守词韵、凛遵曲谱是总则,鱼模当分、廉监宜避、拗句难好、合韵易重、少填入韵是对用韵的具体规定。不同时代的音韵、乐律存在变化,李渔的主张只是在一定时期内适用。
宾白部分对舞台语言提出了具体要求:声务铿锵、语求肖似、词别繁减、字分南北、文贵洁净、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时防漏孔。这些要求不是针对演员而是针对剧作家提出的,剧本应该提供合适的对话文字。这些都是技术问题,不是理论问题,比如说“时防漏孔”,避免语言上的缺乏配合、前后或彼此矛盾。不过呢,这些问题不完全只限于在技术层面探讨。比如说“文贵洁净”,从编剧技巧层面看,是说对话能够呈现性格,推动情节,干净,简练;有的对话连基本意思都不能明明白白表示出来,比废话还要拙劣。鲜明呈现性格和有效推动情节发展的对话体现出剧作家高超的技巧,这不是谁都能够做得那么好,但如果做得太差,那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了。不够用心甚至粗制滥造的剧作家古往今来并不少。但是,为何有些粗制滥造的作品并不缺乏观众呢?这就是一个文化问题了,具体说是雅俗文化关系问题。又,有的编剧过于追求表现某种正确的思想观念,而忽略了对话本身是否符合人物身份与情境,甚至,为了观念正确,为了发挥“传声筒”或“背书”功能,而不顾“文贵洁净”的原则。由此可见,技术问题有时也要上升到理论层面、文化高度来分析。
“科诨”是意在娱乐搞笑为主的语言和动作。为了迎合观众,科诨很容易低俗无下限,李渔提出戒淫亵、忌俗恶、重关系、贵自然,则是秉承雅正精神来规范戏剧语言和动作。针对一些戏剧喜欢以男女之事来吸引大众的情况,李渔说: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他也并不是那么封建保守,认为如果必须谈到情欲方面的事情,也不要那么直白。李渔也不反对通俗化,相反,他认为科诨的妙处在于近俗,所忌讳的则是太俗,当“取其俗而不俗者”。他所谓重关系,是“于嘻笑灰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要在科诨与现实的关联中彰显雅正精神。“贵自然”是建议将包袱或类似内容巧妙插入剧情中,也就是要讲技巧。
由上所述,本文既结合戏剧实践和戏剧文本,对李渔的戏曲术语进行有效解读,又要从文学与文化的多角度、多层面,对它们适度展开分析。
中国文论有着美刺传统,源起于汉代诗经学,并因为经学的主流地位而产生深远影响。郑玄《诗谱序》中说:“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讥刺过失,所以匡救其恶。”就是说诗歌应该歌颂朝廷功德,让君臣发扬光大美好的方面;同时要讽刺批评其过失,让他们改正不好的方面。吴乔《围炉诗话》中说:“美刺为兴观之本。程廷祚《青溪集•诗论十三•再论刺诗》中说:“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讽刺是文学基本意义与功能之一端,为何李渔却在其戏剧理论中首先提出“戒讽刺”呢?
我们回到汉代诗经学的源头来理解“讽刺”。《毛诗序》中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这段话首先说明,“讽”的本义与“风”相关,“风”是不可见的,有时感觉到了但没有意识到,“风化下”是让万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教化,“风刺上”是让在上位者接受批评而不受刺激,如风之言—“讽”即用婉曲的方式表明意见或态度。“刺”与“美”相对,是批评不正当行为、不合理现象。“讽刺”即用委婉的、“主文而谲谏”、温柔敦厚的方式来提出批评意见。这合乎孔子“中”的精神,合乎风雅传统。风雅传统更看重讽,上劝下和下谏上是善意的,方式是温和、婉曲、容易接受和更为有效的。为何要采取温婉方式?从统治者角度看,协调各方利益不容易,很难让各方满意,而军国大事,稍有不顺,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决策者责任重大,难免心中忐忑,越担心越容易出问题,需要支持、鼓励,需要配合帮助,如果存在不足,应该以合适的方式提出,而不是一味怨艾、指斥。从百姓角度看,居于下位者比较敏感,受到批评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打击,容易忐忑不安和失去信心。讽的方式更容易接受,也更可能有效。
变风变雅指的是那些包含强烈批判和激烈怨言的诗篇,也就是刺诗。刺,顾名思义,是尖锐的批评,是给人带来强烈刺激的否定与指责。阶级斗争时代的主流观念是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的无情。在存在敌我矛盾时,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强烈的批评是有必要的。对待丑恶事物、现象,也要态度鲜明。但这是特殊情况。一般情况下,还是和风细雨好。就君臣、政府与国民关系来说,互相合作,比划分敌我矛盾、阶级斗争更好。尖锐的批判,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合适的。只是,因为历代敢于直言者少,所以刺就等于是直陈,人们佩服进谏者的勇气,也就对刺有了好感,普遍认同这是《诗经》所开创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在文学理论中提倡。在这种观念支配下,李渔提出戒讽刺,就显得有点特异。而从“讽”和“主文而谲谏”的传统看,李渔是秉承了风雅传统的。
从李渔结合剧本的分析看,他所言讽刺,指的是戏剧中的影射现象。影射作为一种方式,与“讽”有着内在关联。“讽”不是直陈其实,而是采用比兴、讽谕手段。班固《两都赋序》中说:“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无论 是居下位者在文章中寄寓衷曲以求居上位者体谅,还是有的作品传扬居上位者的德行而引导居下位者尽忠尽孝,都是采取的委婉方式。又,白居易《策林•六八•议文章》中说:“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强调写文章是以讽谕方式推行教化、移风易俗。劝谏君王难度大,且存在一定风险,故而东方朔、淳于髡之流发明了谐辞隐语。隐语继承了讽的传统。讽谕、隐语都有讽谕、兴寄的意思,有时是借题发挥,目的是好的。如果不是善意的,那就只能说成是含沙射影。李渔“戒讽刺”,显然反对的是不怀好意的影射。
李渔举的例子是有人认为《琵琶记》之“琵琶”二字包含四个“王”字,是影射一个叫王四的人,讥刺他“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李渔驳斥了这一附会之说。真正让他将“戒讽刺”作为首要原则的原因,当是《补江总白猿传》对欧阳询父母的污蔑和对欧阳询相貌的讥嘲。该传奇故事的主人公欧阳弘与欧阳询父亲同名,其妻子被白猿精劫去,欧阳弘杀死白猿,夺回妻子,此时妻子已经有孕,后生一子面貌像猿,长大后擅长文学和书法。这一传奇流传多久,欧阳询和其父母被讥嘲、污蔑的耻辱也就有多久,在重视孝道、重视名誉尤其是家族与父母声誉的时代,当事人虽逝,却足以让旁观者心惊。所以,李渔将这类“讽刺”等同于用笔杀人。
按儒家温柔敦厚的精神,即使人有短处,也应该以“恕”为本。当然,在大是大非面前,儒家则是讲究秉笔直书的。良史精神应该包括实录和宽恕、为尊者隐、为逝者隐两方面。这是一种文学写作的基本伦理,是对作家的道德要求。伪造的隐射,则是完全反道德的。
文学史上的这种恶毒而赤裸裸的隐射现象,还是不多见的。更常见的是,有的作者观念不正确,缺乏判断力,及其他种种原因,而背离生活真实,歪曲反映、错误判断人物、生活和历史。比如曾有史书将李鸿章写成卖国贼,无视某些农民起义军的暴行,又如曾有文学作品将地主、富农塑造为邪恶的敌人。李渔“戒讽刺”在今天的启示,主要在于作家道德修养方面;同时,也涉及文学真实性问题,这点在审虚实部分再论。
二、立主脑与立主旨
文章主脑即其主旨,这似乎没有疑义。李渔说:“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这里的“本意”,未必等同于主旨,这点稍后再论。我们先看他怎么说戏剧之主脑:“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止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由此可见,李渔所说主脑,乃是指一部戏中要有主要人物、主要事件。这怎么和本意联接起来呢?我们继续看他《董解元西厢记》的分析:
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子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余剧皆然,不能悉指。
《西厢记》改编自元稹的《莺莺传》,似乎莺莺才是主角,或者二人都是主角。既然李渔认为《西厢记》是为张君瑞一人而设,那就只能理解为,元稹的《莺莺传》,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写莺莺的,此作是记载自己的一段奇妙经历、一段艳遇,莺莺只不过是他经历事件中的主角,实则是为他而设的主要人物。
《西厢记》在人们眼中,主要情节或事件是张生与莺莺的爱情,二人一见钟情、跳墙私会、长亭离别等都是主线上的重要事件,李渔说这部戏剧只为“白马解围”一事而设,较之只为张生一人而设,就真的难以解释了。
这就要回到“立言之本意” 了。“本”这个词, 在古汉语语境既有“原本”“本来”“最初”的意思,还有“根本”“最重要”的意思。儒家很看重本末关系中的“本”,《论语•学而》中有子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 之本与!”意思是,孝悌是道德之根本,爱亲人的人也会爱他人,即孟子所说的推己及人,仁者爱人,自然也会忠君爱国,而不会为了私利不顾百姓安危,犯上作乱。又,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说:“大哉问!”刨根问底、溯本追源是儒家的基本思维方式。追溯本意,就是追溯初心,深层的心理动机,真正想要表达的本性真情和意愿。
本意与主旨字面上不同,内涵有联系也有区别。文章主旨或主题思想,一般是所有文字主要呈现出来的、比较容易看到的意思,而往往带有读者的主观性。我们来看杜荀鹤的《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唐诗析类集训》解释说:“总以首句‘兵'字作主脑,死守以兵,征徭亦以兵耳。”这个解释表明,此诗主旨要从兵役着手把握。寡妇因为兵役失去了丈夫,又因为兵役而不得不多交赋税,因此生机艰难。粮食不够吃,生机艰难是单句的表面意思,不是主旨,主旨不是写寡妇的可怜,不是同情人民的苦难,而是通过控诉战争给人民带来苦难来指斥战争的不义。
“本意”是作者本来的立意、本心所出的原意,《山中寡妇》的立意与字面主要呈现的意志是一致的。不过,有些文章可能有言外之意,甚至是作者本人都不完全自觉的深层寄寓或潜意识。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说:
此十数章七律,著句既遒,全体亦警拔相称。盖忠愤所结,志至气从,非复寻常意兴。较之全集七律,数十之一耳。然论放翁七律者,必以此为根本,而以“数点残灯沽酒市”等诗附之,乃知诗之大主脑,翁之真力量,否则赞翁而翁不愿也。
陆游写了许多悲叹中原沦陷、表达光复志愿的诗,潘德舆认为这些诗的主脑就在这股忠愤激起的志向。在陆游的全部作品中,这类作品所占比例其实很小。他的内心,到底是希望建功立业呢,还是希望解救泪尽胡尘、南望王师的失地遗民呢?单看作者自己剖白心迹,未必能够真正把握其主旨。对于读者来说,很难确定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哪是主旨,追溯本意,是要力图克服主观性,努力探究和确定其本意。
汉儒解经,强调述先圣之元意。解说诗经亦力图如此,然而实则有许多附加之意,这是文学作品的丰富性,可以多方面解释。到陈子昂论兴寄,就更加强调主观寄托。本意与心理动机有关。前文说《莺莺传》是为元稹一人而设,元稹的本意,是记载这段奇遇,至于其本心,到底是不舍,回味,遗憾,后悔,还是庆幸始乱终弃无后患,很难揣度。不过呢,人的心理有一定共性,作品是人内在精神的外化,故而作者心理也可以通过作品来大致推测,从而大体把握其原意、本意。
《西厢记》要表达什么?因为作者是书生,主人公是其化身,是其心愿、理想的寄托。此剧围绕主人公,这是文人创作比较普遍具有的特点。文人的理想当然是建功立业,大济天下。心愿则是情意相投的美人相伴吧。“白马解围”一节,体现了这一理想和心愿。寺庙是与世无争之地,崔老夫人和崔莺莺等是无力无助的一家,欺凌侮辱和尚、寡妇、弱女,无疑是最无道的。可以说他们代表了受迫害的人们。这时候张生能够挽救他们,无疑就是满足了文人的英雄梦。
也许有人会说,张生何德何能?不过是借力于朋友的。这正是文人能力所在。一般人,恐怕不会知道去哪里求谁。而白马将军不是110,不可能随便接到谁的报警要求就会来救。张生不仅知道最近有谁,还凭自己的人缘、面子、信誉,一封书信就将人招来。
综上所述,主脑,可能是作者主要想表达什么,也可能是作品主要表达出来了什么。本意,作者自己也未必能够明了,从创作角度说,能够做到的,未必是确立某个主旨,而是为一人一事而设,围绕一个主人公展开一个核心事件。从批评、鉴赏和研究角度说,探究作品的主脑何在,因何而立,不仅是理解与解释人物、事件的关键所在,也是理解作家乃至理解时代的关键所在。
李渔“脱窠臼”一语源出朱熹《答许顺之书》:“此正是顺之从来一个窠臼,何故至今出脱不得!岂自以为是之过耶?”就是说许顺之你一向把自己绑在条条框框里,为何到现在还不能解脱呢?难道不是太自以为是所致吗?朱熹一贯重视知识更新和思想创新,强调源头活水,反对囫囵吞枣死读书。李渔在戏剧领域提倡“脱窠臼”,是从朱熹思想中获得启示。从文章学角度看,刘勰提倡宗经,对于新变态度慎重,主要是在承认新变必然性的前提下,讨论如何避免思想内容与表达形式上背离经典,脱离正轨。刘勰论通变,更多是谈形式方面的变化。韩愈也是在思想内容上强调“原道”,尊崇经典,而在表达形式上,提倡“惟陈言之务去”。受此影响,李渔特别重视语言形式方面的“脱窠臼”。他说: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问焉。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
李渔引用韩愈的话,表明他所谓文章尤其以创新为贵,首先是侧重语言方面。宾白部分他说“意取尖新”,指的不是意义方面的出奇,而是表意的巧妙,“尖新即是纤巧”,“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语言与意义不可分割,如果有出奇的新意,也会使得文字美如尤物,如果美好的意义不能用巧妙的语言表达出来,那就太可惜了。李渔认为语言美对于演唱和对白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诗赋和古文,这是因为,按“文以明道”的观念,诗文侧重意义,形式美次要一些,且主要是供默读的,文字美尤其是音韵美不那么容易凸显出来。而词曲按《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言,本来就“非文章之正轨”,属于个体、大众抒情言志、休闲娱乐性质的,而受众不容易以听觉把握意义,更容易领略语言美。所以,李渔认为语言形式方面的脱窠臼对于戏剧更重要,宾白部分进一步强调“意取尖新”,都是针对戏曲艺术的特性而言。
单就剧本作为文学之一类别,从文艺美学角度看,个性、独特风格是文学艺术的重要特征,“脱窠臼”在文学理论和美学领域得到最广泛的共鸣,今人对此话题也是非常感兴趣,这方面研究非常多。我们认为,还要注意戏剧作为综合艺术与一般文学创作的不同。李渔倡导戏剧创新,当然可能有展现个体精神、独抒性灵的意思,这些意思在前代文论家那里多有阐发,他不可能不受影响。不过,他主要还是针对戏剧实践中俗套、抄袭、拼凑等种种不良现象而言的,不是什么高要求,只是希望首先保证戏剧具有市场生存能力,其次是在赢取观众的同时确保它走在正轨上。李渔说:
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节与否,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徒作效颦之妇。东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屑矣。
这段话表明,戏剧之所以吸引观众在于它的“传奇”性质,就是让观众看到新鲜事。赛珍珠也说过老百姓想看宫廷事,宫廷想看民间事。作为一个疆域广阔的封建农业国家,社会各阶层有门槛,不同地区的人往来少,所以大家都不容易看到稀奇事。小说和戏剧一样,满足了人们的这种心理需求。但是,作家同样也受到阶层与地域的限制,缺乏丰富的、多层面的生活经验,更愿意从书本中找题材,因而戏剧缺乏创新。那么,随着观众戏剧经验的增加,就会对雷同剧情失去兴趣。李渔说“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指的是保持戏剧的新奇性和对观众的吸引力难,因而大力提倡脱窠臼,强调创新和创意。他说:“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即众剧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可谓拼凑或杂凑。比较直接的明显的,还有抄袭题材或故事核,主体情节,承转套路,乃至照搬对话,等等,李渔没有详列。
李渔强调“脱窠臼”,不仅点出了当时剧作的缺陷,在今天也具有针对性。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段时间的小说、电影曾经出现过千人一面的现象。有些套路至今反复在用。比如用酒显示豪爽这个套路,《天龙八部》中萧峰豪饮显大侠情怀;《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因为豪饮赢得江湖人心;《士兵突击》结尾,高城(张国强饰)说要和袁朗(段奕宏饰)吃大餐,我酒量一斤,和你喝二斤。袁朗答,我酒量二两,舍命陪君子。这样的桥段用多了就没有意思。近年影视剧《失恋三十三天》《男人帮》《我们结婚吧》《我爱男闺蜜》之类,塑造“暖男”“贱男”或暖到贱的男闺蜜,就是可能让人着迷,但更可能令人生厌的窠臼、套路。小品《不差钱》让“伪娘”形象进入全国观众视线,此后这类形象似乎由此获得了合法性,成为一个搞笑套路。《欢乐喜剧人》中出现很多“贱男”“伪娘”,甚至出现“伪娘”比贱场面。从市场角度讲,影视、戏剧并不那么排斥窠臼,类型化影视剧很常见,这是因为表演艺术具有现场性和即时性,类型剧可以在不同观众那里保持新奇性,也可以让喜爱某类作品者重复体验。所以,今天所谓脱窠臼,不是绝对否定类型剧,只是要求保持一个度,可以借鉴,但要有各种变化。
李渔在宾白部分提出“意取尖新”,与脱窠臼相呼应。然而语言窠臼一直存在,今天的影视剧犹是如此。比如我们常看到一些惯用语、套话:“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有了。”“我已经有了。”“老天爷啊!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不要管我!你快走!快走啊!”“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你便!”“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算我当初瞎了眼。”“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诸如之类。李渔对宾白提出的要求,用的正是脱窠臼的办法:语求肖似,合乎人物身份、性格,不同人说不同的话;词别繁减,主要是强调少废话,与文贵洁净类似,但也不能因为一味追求情节进展而语言草率匆促,需要说的时候,也要从容;字分南北,对白要有一定地域特色;意取尖新,这是针对人们在语言表达上习惯于从众、服从权威而言,尖新实则是个人语言风格,只要坚持说自己的话即可。
脱窠臼并非单纯追求创新,重点是不要反复抄袭。不必反对借鉴、变形、综合,但应该是调和,而不是拼盘。语言和表演要做到脱窠臼,最重要的是顺其自然。
密针线和减头绪属于编剧技巧,相当于《文心雕龙》中的文章作法。刘勰在《章句》《镕裁》《附会》等篇中都谈到如何使文章结构清晰、严谨的要则。《镕裁》篇讲“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大体相当于李渔所言密针线和减头绪。
“密针线”主要是谈剧本的前后照应,情节上没有逻辑和事实上的漏洞。李渔说: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皆逊元人,独于埋伏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
宾白部分“时防漏孔”与“密针线”是一致的要求。语言表达的严谨和文章结构的严谨,是修辞学意义上的高标准,要努力做到,但不可能完美。学问文章和公文都应该追求严谨。在日常交流中,人们不能也不必要做到那么严密,那么简练。文学表达更接近日常交流。从抒情言志角度讲,反复歌咏,随性自由抒发更重要。那么李渔为何还要追求结构谨严呢?这是戏剧不同于其他文学体裁的特点。戏剧是在舞台表演的综合艺术,宗旨是在有限时间内给观众最大的精神享受,因此要尽可能提供一个完整故事。亚里士多德强调“诗艺”(poetry)要有头有尾,以一个人为中心,一个情节,后来布瓦洛(Nicolas Boileau Despreaux)发 展为三一律,要求剧作完整、谨严、有自身的内在逻辑。亚里士多德还强调取有内在因果的事件,强调故事前后照应,从而让观众觉得合情合理。
以杂剧《窦娥冤》来说,县官昏庸判案其实是不合常情常理的。如果县官稍加询问,不至于颠倒黑白,冤杀良民。如果说他贪财,难道他不知道放债的蔡婆比光棍汉张驴更有钱吗?但是如果无昏官,窦娥不蒙冤而死,情节就无法推进,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三年大旱的传奇就不能演绎给观众看了。既然要有昏官,就应该作些铺垫,多些照应。比如事先可以交代,窦娥单纯,蔡婆也没见过世面,以至她们都不知道要去官府打点。而张驴儿借父亲死在蔡婆家为由,胁迫她们赔了一大笔钱,因而能够贿赂贪官,这样就合理一些了。该剧那么长,多一些交代不是难事。
“减头绪”和刘勰所言“裁剪浮词”意思差不多,于戏剧既是词采方面戒浮泛、忌填塞,和宾白方面“辞别烦简”,更是情节方面避免节外生枝。李渔说: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荆钗记》《刘知远》《拜月亭》《杀狗记》)之得传于后,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后来作者不讲根源,单筹枝节,谓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者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
浮词、枝节过多的现象在元杂剧中比较突出。如《窦娥冤》中,蔡婆被迫答应和媳妇一起嫁给张驴儿父子,窦娥不同意,答以三段看似义正辞严、实则不大着调的唱词:
[ 后庭花]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 青哥儿]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替死去的公公抱不平,认为婆婆应该守节,她的节烈观合乎当时主流观念,但正义的媳妇就可以讥嘲不坚定的婆婆吗?关汉卿为了将窦娥塑造为符合大众观念和心理的形象,让她做了传声筒。这里,用宾白或简单唱词表明她决不接受那样的流氓无赖足矣,不必要这么多“浮词”。
又,在《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有两段诙谐情节,一是宋引章被抬去周舍家时,在轿子里裸身打滚;二是宋引章、王婆缝被子,把她们自己缝进被子里了。这两段固然可以引观众人发笑,但无助而有损主题,属于为搞笑而搞笑的节外生枝。赵盼儿认为安秀才对宋引章痴情,老实可靠,劝宋引章不要嫁给有钱人,否则会受欺负。而由裸身打滚和缝被子来看,问题未必全在周舍身上,宋引章似乎也有些不合格。
李渔要求“减头绪”,与时代变化和戏剧发展有关。关汉卿的班子比较有名,观众多是有钱又有闲的,剧情拖沓点没关系。清代城市发展,更多普通观众,大多关注情节,而不是那么喜欢听演员唱曲儿。又,随着观众的鉴赏经验增加,对作品的要求也更高,要求情节集中,结构严谨。而随着戏剧经验和技巧的积累,做到更精炼不很难。
李渔说剧本内容包括词曲、宾白、穿插联络的关目等三项,元人擅长的地方只是词曲。以今天的眼光,词曲不是戏剧所必须有的,那么李渔就是在说元杂剧不会编剧,不会讲故事。李渔所列举的剧目,更加合乎“密针线”和“减头绪”的要求,这也是戏剧自身发展所必然带来的进步。
戒荒唐和审虚实源自重理性、崇尚正确和真实的儒家思想,是儒家文论的重要范畴。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论语•为政》)《诗经》未必每篇都思想正确、情志健康,此言道出了儒家始祖的选诗标准和解诗的出发点。汉代出现一些虚妄、混乱的思想学说,王充作《论衡》,“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论衡•对作》)。魏晋学风、文风仍有虚玄迷乱色彩,故而刘勰强调宗经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文心雕龙•宗经》)其中对文章内容的要求就是情志健康,事实可靠,意义正确。
文学有着非理性、多虚构和幻想的倾向。传奇,包括戏剧和小说,和一般的文章不同在于,它更生活化,情绪和寄意要依托于具体的场景、事件,不能为了表现理想、宣泄情绪而任意编造故事。李渔说: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实多,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
有人为了突出剧作的思想性、教化作用,强调人物、事件的真实性。李渔“审虚实”,首先肯定文学的虚构性:“予即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同时认为作品的思想性与教化功能借助“寓言”,也就是在虚构人物故事中寄寓某种思想意义、道德倾向。
刘勰认为事实可靠与意义正确是一体的,李渔将思想意义与真实性分开,是很大的突破。不过呢,如果虚构、想象没有节制,过于任意,肯定无助而有损于其思想性。那就要求我们只将它当文学,不要过于强调其思想性与社会功能,更不要勉强地从虚妄荒诞的幻想中发掘意义。如唐传奇《枕中记》,在黄粱梦中,呈现了一个人一生的多种可能,梦中人生是任意想象的,这样的想入非非可以无限展开,可以不断重复。由此得出一切都是空幻,而放弃梦想,这是不成立的。你追求梦想,不等于一定会一场空。所以,这种故事就是给人多种虚构的体验,弥补生活的不足、不如意,偶尔读读可以,读多了可能让人沉沦。这样的作品,思想价值不高,不必非要挖掘其中哲理。再如《红楼梦》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大家庭真实的生活状态、心态,各类人包括家族外相关人的命运,这是其价值所在。作者试图添加进去一些思想性,如书中的《好了歌》,“荒草一堆全没了”,反而没有意义。
李渔关于文学虚实关系的认识,就是要戒荒唐,避免漫无边际、毫无生活基础、不合常情常理的虚构。“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文学的真实性就是合乎人情事理,合乎生活逻辑,而非胡编乱造。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说,宁取有可能发生而实际上没发生的事件,不取实际上发生了但没有内在逻辑的偶然事件,也是这个意思。
戏剧、小说允许最大限度的虚构,正因如此,所以容易信马由缰乱跑或跑偏,不入“文章之正轨”,偏离文学真实性的本义。叙述一个生活事件,历史事件,可以采取零度介入的方式,可以纯客观,这是让生活本身说话,是顺其自然。重点在于事件本身有某种意义或趣味。但是虚构呢,如果缺乏生活常识,缺乏判断力,就可能想入非非,胡编乱造。
格局部分是就戏剧开场、承转、收束等基本程序作出一些规定,属于经验总结,可供编剧参考,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戏剧演出情况。按《四库全书总目》的说法,词曲类非文章之正轨,李渔常常将二者相提并论,表明他希望剧本具有科举文一般的正统地位,所以才制订类似八股文的规定。文无定法,戏剧更无定法,戏剧领域的技术性规定,不必在文论领域越俎代庖地讨论。值得讨论的是,古典戏剧的大团圆收煞模式受到现代学者批评,有人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落后的、体现国民劣根性的理念。而李渔则从理论上肯定了“大团圆”,实践上也是如此,甚至有部剧作就叫《巧团圆》。我们来看看李渔所论“小收煞”和“大收煞”到底说了些什么。
收煞是收尾、结束的意思。陈亮《与章德茂侍郎书》之三中说:“亮乃事尚堕危机,且看料理如何收煞。”这里收煞是指怎么了结一个事情,或者说如何解决一个实际问题。此词既有文雅色彩,口头表达又很响亮,戏剧、小说乐于使用。如陈以仁《存孝打虎》第三折中说:“坐下马筋力堪夸,我则见纱灯儿般转到十数匝,我看你怎生收煞?”又《二刻拍案惊奇》卷四中说:“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没收煞意思是没有好收场。词曲类理论著作中也有用到。如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中说:“结语关锁全篇,尤为吃紧,亦惟杜尽善,诸篇不作郑重语收煞,即作洒逸语送之。似先拣下好韵留为押尾者,细参自见(遯叟)。”这是讲收尾的重要性。李渔《窥词管见》中说:“词内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气之调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犹戏场上一人独唱之曲,无烦顾此虑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后半幅言我,或上数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语,忽作人言。甚至有数句之中,互相问答,彼此较筹,亦至数番者。”李渔讨论收煞的变化,表明他很重视收煞问题。
当时由于舞台条件和表现方式有限,换布景、服饰等拉长了时间,所以一部大戏会分为上下场,对此,李渔说: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热,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郑五歇后”典出《旧唐书•郑綮传》:“綮善为诗,多侮剧刺时,故落格调,时号‘郑五歇后体’。初去庐江,与郡人别云:‘唯有两行公廨泪,一时洒向渡头风。’滑稽皆此类也。”《新唐书•郑綮传》亦载:“綮本善诗,其语多俳谐,故使落调,世共号‘郑五歇后体’。”歇后语的特点是前后两句相关,大概能够猜出后句的几种意思,但难以确定,如“唯有两行公廨泪”似乎是很抒情,“一时洒向渡头风”却出人意表,令人哭笑不得。李渔主要是强调上半场要留有悬念。今天的戏剧及影视剧一般不再分上下场,但留悬念还是常常需要的,是吸引观众、令人赞叹的重要技巧。
关于大收煞,李渔说: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至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
李渔认为,戏剧收场,人物事件之间的因果分明,有内在逻辑,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这样才有“团圆之趣”。同时,他又强调那种揭开谜底后给人的恍然大悟之惊喜,还有回顾、琢磨前面剧情时不断得到的恍悟之喜,或是反转的惊讶赞叹。
骨肉相聚是大团圆的主要类型之一。然而李渔认为结局欢笑一场并无趣味,也就是说,团圆之趣并非团聚之欢,而是多波折,多误会,多意外,尤其是有突转,也就是娱乐节目《喜乐街》中常用的反转。
冲突是戏剧的基本特征,误会、悬念、突转等都是戏剧常用的艺术手段,古今中外皆如此。《俄狄浦斯王》兼有悬念、误会和突转,古希腊喜剧《公断》(作者为米南德)主要用了误会手法。理论上,亚里士多德对这些都作了经验性总结。李渔对小收煞和大收煞的要求或建议,与亚里士多德的经验性总结是差不多的。李渔要求戏剧有波折,和亚里士多德说戏剧要写人物由顺到逆、由逆到顺也是不约而同。小收煞和大收煞主要就是讲述这些技巧。至于“团圆之趣”,指的是一个戏剧的完整性,即有因有果,许多铺垫导向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未必是团聚或皆大欢喜。李渔确实提到了骨肉团聚,但他认为满足于骨肉团聚的欢乐,并非戏剧的审美趣味所在。我们不能将团聚等同于团圆。经历许多起伏,最后不管是峰回路转还是“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的突转,就整个剧情来说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环,这才是团圆的意思。
符合大众心理的大团圆式作品大量存在,这是一个事实,但李渔的戏剧理论没有推波助澜。进一步说,我们的戏剧、小说也并非都是大团圆的,不要先入为主。《窦娥冤》中昏官得到惩罚,这不过是一个事件需要有个收煞,谈不上圆满。读者不要忽略窦娥对父亲的怨怪,不管怎样,她也活不回来,而她造成的灾难,也不能挽回损失,所以其鬼魂也受到父亲训斥。这个结局是悲哀而无奈的。
通过考察上述术语,我们看到,李渔的戏剧理论既具有鲜明的实践性,又有着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李渔对戏剧经验和技巧的总结体现了戏剧作为综合艺术的特性、特征和特殊规律,在戏剧领域适用,但不一定适用于其他文体,不能简单地视之为文学理论或文章学理论。同时,他又接受了经学和儒家文论的影响,其戏剧理论潜含着正统文学和雅文化的追求。因此,上述术语及整个《闲情偶寄• 词曲部》,既要联系戏剧实践来理解,也要结合儒家文论和儒学来阐述。李渔以开放、通达的态度,肯定戏剧的审美、娱乐、消遣功能,在亲自实践的基础上 进行经验总结和理论探索,提升了通俗文艺的地位,推动了戏曲研究;同时,又不失文人学士的道德立场和社会责任心,力图让戏剧保持雅正品格,发挥移风易俗的作用,避免低俗作品泛滥,伤风败俗和败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