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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应令:“社会”的古典义与近代化



武汉大学         崔应令


2018-08-17          来源:《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学术论文集(第一辑)


一、“社会”的古典义

在中国古汉语语境中,社会”一词并不很常用,偏重聚会、集会的含义,可以指祭祀土神的聚会,也可以指各种节日活动中的聚会,后来引申为民间结社,并有了基层社区的内涵。又可指各种结社之团体。

(一)祭祀土神及节日活动

“社会,作为一个整词大概出现在隋唐时期,其最初的含义主要还是跟祭祀土神的社日相关。它要么就是指祭祀土神的集会或活动,如明何良俊《世说新语补•德行上》:王叔治七岁丧母,母以社日亡,来岁邻里修社会,叔治感念亡母,哀甚初丧,邻里为之罢社。,其含义是祭祀土神的聚会。要么就是 由社日或其他节日带来的集会。《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上》记载:

六月庚申,命左右丞相、尚书及中书门下五品已上官,举才堪边任及刺史者。甲子,彗星见于五车。癸酉,有星孛于毕、昴。

丙子,命单于大都护、忠王浚为河北道行军元帅,御史大夫李朝隐、京兆尹裴伷先为副,率十八总管以讨契丹及奚等。事竟不行。壬午,东都瀍、洛泛涨,坏天津、永济二桥及提象门外仗舍,损居人庐舍千余家。闰月甲申,分幽州置蓟州。己丑,令范安及、韩朝宗就瀍、洛水源疏决,置门以节水势。辛卯,礼部奏请千秋节休假三日,及村闾社会,并就千秋节先赛白帝,报田祖,然后坐饮散之。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秋社》记载:

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之属,切作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板上,谓之“社饭”,请客供养。人家妇女皆归外家,晚归,即外公妻舅皆以新葫芦儿、枣儿为遗,俗云宜良外甥。市学先生预敛诸生钱作社会,以致雇倩、祗应、白席、歌唱之人,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春社、重午、重九,亦是如此。

宋吴自牧的《梦梁录》卷二《三月(佑圣真君诞辰附)》所记的“社会”含义与之类似,也指社日或其他节日举行的集会:

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右军王羲之《兰亭序》云:“暮春之初,修禊事。”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形容此景,至今令人爱慕。兼之此日正遇北极佑圣真君圣诞之日,佑圣观侍奉香火,其观系属御前去处,内侍提举观中事务,当日降赐御香,修崇醮录,午时朝贺,排列威仪,奏天乐于墀下,羽流整肃,谨朝谒于陛前,吟咏洞章陈礼。士庶烧香,纷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诸军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者纷纷。贵家士庶,亦设醮祈恩。贫者酌水献花。杭城事圣之虔,他郡所无也。

南宋的灌圃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把都城中的各种市井生活记录下来,其中的春秋社会指的是春、秋季里与社日相关的各种赛事或活动:

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卖早市者,复起开张。无论四时皆然。如遇元霄犹盛,排门和买,民居作观玩,幕次不可胜纪。隆兴间,高庙与六宫等在中瓦,相对今修内司染坊看位观。孝宗皇帝孟享回,就观灯买市,帘前排列内侍官帙行,堆垛见钱,宣押市食,歌叫支赐钱物,或有得金银钱者。是时尚有京师流寓经纪人,市店遭遇者,如李婆婆羹、南瓦子张家圆子。若遇车驾行幸,春秋社会等,连檐并壁,幕次排列。……其他街市,如此空隙地段,多有作场之人。如大瓦肉市、炭桥药市、橘园亭书房、城东菜市、城北米市。其余如五间楼福客、糖果所聚之类,未易缕举。

天府诸酒库,每遇寒食节前开沽煮酒,中秋节前后开沽新酒。各用妓弟,乘骑作三等装束:一等特髻大衣者;二等冠子裙背者;三等冠子衫子裆裤者。前有小女童等,及诸社会,动大乐迎酒样赴府治,呈作乐,呈伎艺杂剧,三盏退出,于大待诸处迎引归库。

(二)民间结社

“社会”后来引申为民间结社之意,包含了制定各种规则,形成约束、教化团体成员之意。宋理学家程颐在《近思录》卷九《治法》中记:

《明道先生行状》云:先生为泽州晋城令,民以事至邑者,必告之以孝悌忠信,入所以事父兄,出所以事长上。度乡村远近为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难相恤,而奸伪无所容。凡孤茕残废者,责之亲戚乡党,使无失所。行旅出于其途者,疾病皆有所养。诸乡皆有校,暇时亲至,召父老与之语,儿童所读书,亲为正句读,教者不善,则为易置。择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乡民为社会,为立科条,旌别善恶,使有劝有耻。

明冯梦龙《醒世恒言•郑使节立功神臂弓》里记载:

只听得街上锣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

这里的“社会”指的是一群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聚集在一个地方进行活动,又指结成一起的团体本身。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中对“社会”的内涵这样诠释:

文士则有西湖诗社,此社非其他社集之比,乃行都士大夫及寓居诗人。旧多出名士。隐语则有南北斋西斋,皆依江右。谜法、习诗之流,萃而为斋。又有蹴鞠打球社、川弩射弓社。奉佛则有上天竺寺光明会,皆城内外富家助备香花灯烛,斋衬施利,以备本寺一岁之用。又有茶汤会,此会每遇诸山寺院作斋会,则往彼以茶汤助缘,供应会中善人。城中太平兴国传法寺净业会,每月十七日则集男士,十八日则集女人,入寺讽经听法。岁终则建药师会七昼夜。西湖每岁四月放生会,其余诸寺经会各有方所日分。每岁行都神祠诞辰迎献,则有酒行。锦体社、八仙社、渔父习闲社、神鬼社、小女童像生叫声社、遏云社、奇巧饮食社、花果社;七宝考古社,皆中外奇珍异货;马社,豪贵绯绿;清乐社,此社风流最胜。

这里的“社会”实际上就是团体、社团的含义,同“社”“会”通用。书中又有记述:

都城内外,自有文武两学,宗学、京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遇大比之岁,间有登第补中舍选者。凡佛寺自诸大禅刹,如灵隐、光孝等寺,律寺如明庆、灵芝等寺,教院如大传法慧林慧因等,各不下百数所。之外又有僧尼院、庵舍、白衣社会、道场奉佛处所,不可胜纪。

社会又有政治性的秘密结社之意。《宋会要辑本》称:近又有奸猾,改易名称,结集社会。《宋史•本纪》第二十七《高宗四》也记载:“丙辰,禁温、台二州民结集社会。班度量权衡于诸路,禁私造者。是月,颜孝恭招降石陂余贼李宝等。”

显然,“社会”已经不仅仅只是民间与社日相关的集会,也成为各种志趣相投结合的团体,同时也是各种文人、佛教团体结成的集体。不仅有民间性的互助性合会,也有军事性的结会,还有信仰或政治性的结会,其内涵大大扩展。

二、“社会”的近代化

“社会”一词虽是中国古义中固有之词,但近代意义上的“社会”概念却是西语“society”进人中国后历经变化产生的,是一个译名。而其含义也经历了复杂的变化。对译西语“society”的词语中,有”“”“社会社会取代有一个过程。西语“society”伴随西方的海外殖民活动而逐渐得到传播,这一概念早在19世纪5060 年代,甚至更早已经进人中国,在中文的对译中,有时是用,后来用”“社会对译。虽然这些词都是中国古义中旧有之语,但在对译西语“society”的过程中,这些词的被使用却另有背景和含义。

中文对译“society”最早是用“会”。1857年(咸丰丁巳年)11月16日出版的《六合丛谈》第1卷第11号英文目录中有这样的内容:“Notice of New Books: Transactions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Asiatic Society, vol.5, Translation of Heuen Tsang's Travels in the West, by Mr.Julien,正文部分的内容是:新出书籍:英京伦敦,设立公会,曰亚细亚会,专论东方古籍文字以及格致杂学,咸丰初年分设于香港,每阅一二年,以英文汇刻所论之事。现刊行每五册,所论计八种……法人儒连,在其国中习中华文字言语,已阅三四十年,讲论甚精,时以此训此国人……现译《大唐西域记》,凡记中所载之地,儒连皆细参梵语,证以近时地名,明其沿革,极为详博。后来,用译指“society”曾非常普遍,如江南制造局编译处1885年所译《佐治刍言》就多次将society翻译为1887年(光绪十三年),寓华西人在上海成立同文书会,后改为光学会,其英文名为: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20 世纪初改为the 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中文名为同文书会。也有用民景对译的“society”,如1881年,颜永京将史本守(斯宾塞)的《什么知识最有价值》(What Knowledge is of Most Worth ) 一文翻译成《肄业要览》,先发表在《格致汇编》,1882年由上海美华书馆出版。其中提到:把“the science of society”和“sociology”翻译为“民景学”。

在中文“社会”大范围指译“society”以前,用“群”对译“society”更为普遍,且影响也更为深远。而用对译“society”早在1865年已经出现:京师同文馆丁韪良翻译的《万国公法》,在书的第二章《论邦国自治自主之权》中,界定国际公法的研究范围时说:人成群立国,而邦国交际有事,此公法之所论也。此话在惠顿的原书中的表达是:“The subjects of international law are separate political societies of men living independently of each otherand especially those called sovereign states.”此处,“political societies”直接对应。可见,早在严复用对译“society”以前,已经是西语“society”的中文对应词汇。只是,严复的论将它的影响力扩大而已。

1895年,严复在《直报》上发表的文章已经开始用的概念译指西语的society189524—5日,严复在文章《论世变之亟》一文中提出中西社会之不同与其对待自由的不同是一致的,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同年3月,在《直报》发表的《原强》一文中,他介绍了达尔文的物竞天择观,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 者当为智役焉。继续用指社会。而在同年3月底的《原强修改稿》中,他继续阐释此概念: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于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此时,他对群的应用直接和当时西方有机体社会说具有内在 一致了。斯宾塞在其“the Study of Sociology”一书中经常是sociologysocial sciencescience of sociologythe morphology and physiology of societyscience of society并用、混用,而严复在《群学肄言》的翻译中基本上全部将这些概论译为“群”“群学

此后很多学者用阐释了“society”这一近代概念。如1901年,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一文中有如下话语:一群中人,各备一德,组成团体,互相补助……人群进化,级级相嬗,譬如水流,前波后波,相续不断,故进无止境,即过渡无已时,一日无过渡,则人类或几乎息矣。就狭义言之,则一群之中,常有停顿与过渡之二时代,互起互伏……”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梁启超言:

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合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于世界上,此稍学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国谓之为无群乎,彼固庞然四百兆人,经数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宁惟是,其地方自治之发达颇早,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四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中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对于一群,常肯绌身而就群;以小群对于大群,常肯绌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内部固有之群,以敌外部来侵之群。乃我中国之现状,则有弄于是矣。

在这段论述中,梁启超不仅以“society”,而且还专门阐释了的关系,即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不仅如此,这里的群还是有伸缩性的,有大有小,有内有外,这与近代西方的“society”已经基本一致。同年,在《清议报》发行一百册的纪念文章中,他这样阐述报馆的作用:“西谚云:‘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镜也文坛之王也,将来之灯也,现在之粮也。'伟 哉,报馆之势力!重哉,报馆之责任!人群之镜乃社会之镜。此后,梁启超又在《新民丛报》反复阐述人“群”何以能成的道理,里面所用的“群”一词均指“society”。如在《论公德》一文中,他阐述道:“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逐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又言:“今夫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于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蠢而已。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岁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无害乎!何则?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违群之负而不偿也。”梁启超的〈新民说〉中的“群”都指西方近代意义的“society”。

其他学人在一些论说里也时有用“群”阐述社会的,如1902年杨度就曾在“游学译编”叙》里写:“欧美各国向之宗披斯脱洛学说者,群变而宗黑拍尔学说矣。”又说:“法国大儒路索(卢梭)之言曰:‘政府者,不啻其国民之群求自治相约以成之共遵守之者。'”说的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又言:是则我国民之于国政,其关系之亲切,无以异乎一身衣食之经营,一家庭户之管理,合群力以自谋 之可耳。他民族之又妨于我者,合群力以自御之可耳。其他如《浙江潮》《江苏》《湖北学生界》《新民丛报》《新湖南》等刊物也都曾使用的概念以阐述社会。

当然,在一词广泛对译“society”之时,近代意义的社会一词也已经开始使用,很多学人不断交替使用社会,其含义也基本一样。当然,群学理念的广泛宣传曾占据主导,但很快,这一概念就被“社会一词取代。

使用社会对译西语的“society”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虽然社会一词在中国古义中早已有之,但近代意义上的对译“society”的新内涵和广泛使用却有一个转引自日本的过程。最早用社会对译西语结社团体义的名词(如荷兰文“kloofters”),始于日本江户时代兰学家青地林宗的译作《舆地志略》 1826 年写本),其义与中国古典社会近似。而据学者们研究,最早用社会对译“society”的人是日本的政论家福地樱痴,他在18751月执笔的《东京日日新闻》的社说里,有受完全教育的高上社会等语,其社会已接近现代的社会义。同年,西村茂树在《文明开化解》中则交替使用“仲间”和“社 会”,表述今之社会意。这种社会”“仲间”“世间并用的现象,在日本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日本使用的“社会”一词,经由一些去日本考察、旅行的官员或学者们的记录而带入中国。当然,这些词的含义一开始还是在中国古义的意义上使用的。

比如1887年,黄遵宪在《日本国志》卷三十七中有“社会”一词的专门解说和记载:

社会者,合众人之才力,众人之名望,众人之记忆,众人之声气,以期遂其志也。其关于政治者曰自由会(作者按:自由者,不为人所拘束之意也,其意谓人各有身,身各自由为上者不能压抑之束缚之也),曰共和党、曰立宪党、曰改进党(皆主 改革政体为君民共主者)。凡会必推一或二三人为总理,次为副理次为干事,会中有事奔走周旋联络通气皆干事司之,凡入会者书其姓名于于籍,例有开会,仪推总理为首席总理,举其立会之主义以告于众,众人者亦以次演述其所见,每月或间月仪招集会友互相谈讌。每岁汇叙所事,会计所费,刊告于众,会中或论时事驳体刊之新闻纸,苟他党有不合者,摘发而论之,则必往复辩论,务伸其说而后已。其大概也有开于学术者,曰天文会、曰地理会、曰斯文会(按:汉学家之会)。

这里的社会其实和的意义是一样的,作者对社会的解释最后都落到各种上来,这和中国古典中的社会含义并无二致,还不能说是现代意义上的词。1897年左右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里对社会的理解与此一致。他在第五卷《政治门》的社会学类图书的按语中说:大地上,一大会而已。会大群,谓之国;会小群,谓之公司,谓之社会。”又说:天文、化、电、光、重、声、汽学,皆有会、制造、农业、商务、女工,皆有会。……日人之骤强也,亦由听民开社会讲求之故。这里的社会,有时指公司,有时指社团等, 其含义基本没超出中国古义。如1898年,军机大臣世铎等在议覆康有为提出的 新政条陈时讲:立十二局以任其事,大都皆日本之新事儿中国可以酌行者,这十二项新政是:曰学校,曰邮政,曰武备……曰法律……曰税计……曰农商…… 曰造币……曰历……曰铁路、曰矿物……曰工务……曰社会,最后这一项社会对应将来各学校如林,渐摩既熟,然后劝谕民人立会讲求,因势利导,自然事 半功倍。这里的社会,就是各种结社之会。

 “社会一词在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开始逐步广泛使用,其含义也逐渐呈现出多样化,不再等同以往国人心目中结社、团体的含义。 1897年《时务报》刊登日本人古城贞吉的文章,其文中不仅仅频繁使用社会一词,还有专文论述。

1898年,《清议报叙例》这样写:挽近百余年间,世界社会,日进文明,有不可抑遏之势。这里的“社会”已经是西语“society”的含义了。在此前后“群社会交替出现,不断反复出现在各种刊物和著述中,虽有一些学者作过区分,但终于还是会合于对西语“society”的理解里。如1901年,梁启超撰文写道:以故报馆之兴数十年,而于全国社会无丝毫之影响。大抵以资本不足,阅一年数月而闭歇者十之七八,其余一二,亦若是则已耳。又说,旬报之持久者以此为最,然其文字体例尚不及时务报,于社会之关系盖甚浅薄。社会反复出现,均是“society”之意。1902年,杨度也曾在文章里记述:其言教育也亦然。以为人性皆善,其恶者必由丑恶之社会而来,教育者,所以防社会之丑恶,而发育其善性,使之任放于自然也。在针对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在中国时曾说,清朝北边教育如黑暗之地狱,南边尚有一线之光时,作者说 呜呼,其黑暗也,其仅有一线光也,皆由社会之丑恶故也,又有是所服从者,必非法律而丑恶社会之习惯也。社会之恶习、丑恶社会等的用法已与今日社会含义同。

如果说在1902年前,用对译“society”还居于主导,到了1903年,此种情形就得到了改变。自此之后,社会的使用开始超过的使用,直至最终取代的使用。据金观涛、刘青峰夫妇的研究,从社会的合使用上看,1901年前人们主要用“society”1902年开始,社会的使用开始增加,且与混用明显,而到1903年,社会的使用次数逐渐开始比多了,1904年,虽然一词还在使用,却已经有被社会一词取代的趋势。且在此之后,社会一词高度普及,的使用逐渐淡化甚至消亡。且这一社会已经是历经日本近代对译西语“society”转换后的新词,不再是古典中语的内涵。如1903年,《游学译编》上有文章著说教育泛论,把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并列而称,对社会的应用已与今日无异。文章称:

有家庭之教育,学校之教育,有社会之教育。家庭教育之范围狭,而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之范围广;家庭教育之势力小,而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之势力大。人徒知以家庭教育为重,而不知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之为重,亦惑矣。人之生也,立于家庭之中,即有家庭之关系;立于国家之中,即有国家之关系;立于社会之中,即有社会之 关系。而无数之关系,悉萃于一时,无时无家庭之关系,无时无国家之关系,无时无社会之关系,相生相养,相维相制。

同年,《游学译编》又刊载根据日本高材世雄的言说而写的《民族主义之教育》一文,认为中国既需要教育,也需要革命,而革命事业需要中坚力量,作者还举例说法国、英国革命的中坚力量各有不同,中国的民族革命事业,必以下等社会为根据地,而以中国社会为运动场。是故下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中坚也,中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前列也。故今日言革命教育者,必在两等社会。此两等社会之教育事业,不在家庭教育,不在学校教育,而在社会教育。是故言革命教育者,惟有社会教育之可言也。作者在文中用了秘密社会、劳动社会、军人社会等词。

1903年,《浙江潮》有专门的文章新社会之理论,其中不仅广泛使用近代意义的社会概念,还对新社会的内涵作了广泛说明。此文从原始之母系社会开始论述起,讲到有农业组织的农业社会,有工业组织的工业社会,有商业组织的商业社会。又有社会上流和社会下流的说法。还论说曰:准乎是,则知社会者,本有共和政之性质,而决不含帝政、王政、贵族政之元素;准乎是,则知政治者,本可以社会机关之力溶解之,而置政治于社会问题之内。是故健全之国家,必无萎败之社会;而萎败之社会,决不能造健全之国家。此其大则也。其含义是社会本身就带有民主共和性质,与君主、贵族专制等不同,政治机关本身可以被社会机关消解,一个健全的国家,社会力量是很强大的,如果社会力量很弱,是无法造就健全的国家。这样的言论同我们今天理解的公民社会如出一辙。作者在篇二又专门论述了新社会之过程,不仅指出了新旧社会的不同,还指出旧新社会之交替或说转变的需要。在篇三中,作者论述了新社会之主义。指出1835年,英国洛扑赛因慧氏创立社会党(书中叫国民各种属之协会),注重社会改革,又称为社会主义。文章还谈了共产主义的学说。

除此外,《浙江潮》又在同一期发表飞生的近时二大学说之评论一文,指出社会改良的重要性:夫社会者国家之母也,则社会改良,国家自能变易面目。可以说在20世纪初期的几年中,社会概念不断出现在各种报刊学说和著作之中,这一新的术语已为大家熟知,它甚至开始代替曾经风靡一时的群学而变成普通人的常用术语。也因此,为我们所熟知的严复翻译英国斯宾塞的著作Study of Sociology时,译为《群学肄言》(1903年出版),翻译穆勒的Liberty为《群己权界论》,用群指社会,但1904年,他将甄克斯的W History of Politics 翻译为《社会通诠》,可见该词的影响力。

“社会一词在近代学人的使用中有时也和社会主义混用,如1901年《清议报》曾论说:美国之统领之被刺与南美之争乱也,由贫富两极太相悬绝,而社会党之人从而乘之也,此事将为20世纪第一大事,而我中国人蒙其影响,将有甚重者……”社会党,是指社会主义党。同年的《国民报》中说国民一文 言:若者外国工人,有立会、演说、开报馆、倡社会之说者,我国有之乎?曰无有。中国灭亡论一文里,在论说中国历史中无党派力量时,著者写到,十七史中,党祸很多,其思想无有出于独裁群主之外而可以进退政府者。即使是欧阳永叔的持论之平,也不过是将党区分出君子和小人而已,并没见到他论说党和政府有直接的关系。而张俭望门投止、杜根忍死须臾,则导致一旦颁布赦免党人的诏令,社会常常限于分裂之中。“而欲如法之民主党、德之社会党、俄之虚无党,可以与政府相持不下者,已渺不可复得,其宗旨诚不不外标榜名称,表吾高尚之迹云耳。故曰我中国自开辟以来无党。这里指出的德国社会党,和社会主义党极有可能是同一个。

“社会”一词有时也被用作“平民”的代表词。如1903年,壮游在“国民新灵魂”一文阐述中国需要新灵魂出现才行,新灵魂包括五大原质:一曰山海魂,二曰军人魂,三曰游侠魂,四曰社会魂,五曰魔鬼魂。作者对“社会魂”这样解 释:“社会者何也?乃平民之代表词也。吾欲鼓吹革命主义于名为上等社会之人,而使之翕受,终不可得矣;吾乃转眼而望诸平民。且吾观察中国近体社会之内容及现象,有不能与欧洲比例,而当取欧洲尚未经历之经济革命,以为政治革命之引药线。盖我国个人经济主义太发达,故不能具有政治思想;而下等社会之困难于经济,类皆受伤、中二等社会之压制,故共产均贫富之说,乃个人所欢欣崇拜,香花祝而神明奉者也。……今吾中国苟有五百金之产,则闭门高坐如第二之君主,时出死力压制其佃农及一切下等社会,开革命运动,申申其言,此等奴畜之类,岂可令其久居社会,助独夫民贼以流祸也。社会党者,欧洲今日之神圣发团也,求平等博爱而未得,故以流血为之先……”这里面社会的用法既有西语“society”之意,如上等社会、中等社会、下等社会之说,也有社会主义之意,如社会党者。但作者却在开篇指出“社会”也是“平民”的等同语。

近代意义上社会一词的广泛使用促使一些字典开始专门予以注解,比如1903年的《华英音韵字典集成》就对“society”注中文曰会,结社。另一些学者在编纂新词典时专门用篇幅来对之作了详尽说明。最有名的是汪荣宝与叶澜在1903年编纂的《新尔雅》,书中不断出现社会同义的情况,在群的后面常常用亦谓之社会……”来作说明。在其“释群”篇中,有很长的介绍。 在第一篇“总释”里,开篇编者就说:“二人以上之协同生活题,谓之群。亦谓之社会。研究人群理法之学问,谓之群学,亦谓之社会学。”后文不断反复有“群” 与“社会”互释。如“叙述群之现象者谓之静群学或谓之社会现象论”,“推演人群之推进者谓之动群学,亦谓之社会运命论。人群运动之标的谓之人群之理想”, “人群之实在谓之群理。研究人群之实在谓之群理论,亦曰社会实在论……人群之意识行动谓之群行为,或社会行为。一群与他群区别之特色谓之群则或社会之规定,等等。从中可见,对译“society”在当时仍然是为更多人所接受的。而在1903年以后,社会则逐渐取而代之,成为人们更常用的现代术语了。1908年,颜惠庆在《英华大字典》(卷三)中,对“society”这样注解:“P932: Society: 1. the relationship of men to one another when associated in any way 交际,交接,应酬;companionship 周旋,友伴;fellowship 往来,通往来。2. a number of persons associated for mutual or joint usefulnesspleasureor profit 社,互助会,辅仁会,同谋公益之公会,公社,谋求公益之会社; as a literary society 文学会。 3. the persons,collectively considered,who live in any region at any period。”1916年《官话》中对“society”这样注解:社会,又人群、会、会社。

在经历20世纪初期的几年普及过程中,近代意义上的社会终于彻底成为当时人们所熟悉的概念,包含了新的意义。这一概念的广泛使用与各种新的学说相关,当然也与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引进和教育紧密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