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哲学系王博教授在2016年11月“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现代释译与运用”学术研讨会上的主旨发言内容整理）
非常谢谢主持人吴根友教授。吴根友教授是我们中国哲学圈很著名的一个学者，也是我的老朋友。每次见到吴老师，我经常开玩笑，因为吴根友，就是“无”和“有”，这其实是哲学很根本的问题，对吧！可以知道，因为无跟有可以有几个含义。第一个就是一个没有根的有，就是像浮萍一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含义就是无和有，那这就不一样了，无和有的话我们就有伴，而且这个伴有时候还不一定是和我们在一个层面，因为如果按照中国哲学传统理论层面来看的话，无和有在不同的层面，无可能是作为有的根基，如果这样的话当然是另外更深刻的哲学问题。不过，我今天不讲无和有的问题，我今天讲“天”，其实天和无和有也并不就是没有关系。
我记得以前我们哲学系老前辈张岱年先生去世之后，他就安葬在北京郊区的天寿园，记得是沈鹏先生写的字，天寿园的天，他写得同时像另外两个字：第一个是像夭，夭折的夭，各位知道其实我们人走，不一定是在什么时候走的，像北大哲学系老先生，一般都是九十岁以后走，但是有很多人有时候也不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字叫无寿园，我当时也很佩服汉字的魅力，一个字，天寿园，夭寿园，无寿园，说起来都很有道理。
其实，无和天之间的关系，如果借用王育，这也是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个人，他的一个说法，天缺西北谓之无，各位看天字和无字其实就是在西北那个地方，天拐了一个弯就变成无了，不过这个弯不好拐，为什么？因为其实这个弯牵涉中国文化和思想里面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是天做主宰，还是无作为这个世界的根基，两者非常不同，我没敢说完全不同，但是其实我们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思想传统。其实以无来作为根基，来支撑起这个世界，主要是由道家，比如说老子、庄子到后来魏晋时候的王弼，他们支撑起来的，当然各位朋友知道，后来佛教讲空、讲无，但并不就是一回事情。
可是，另外一个传统，跟无相对的，就是有的传统，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传统就是天的传统，就是我今天要讲的传统，主要是儒家所开展出来天的传统。我今天这个题目是“天命、天道和天理”，之所以选这个题目，完全是为了呼应我们这个会议，因为这个会议主题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既然讲到术语的话，我想天命、天道和天理，其实都是绕不过的。
可是，我选择这个题目还有另外一个考虑，这个考虑就是这个题目在很大程度上确实能够把中国思想和文化很重要的特点呈现出来，在中国人的观念之中，支撑我们这个世界的，支撑我们生活和生命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知道“天”是完全绕不过的字眼，所以基于这两点考虑的话，我就选择这个题目，而这个题目我想讨论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讨论天在中国文化和思想中间重要的意义和地位；
第二个问题，我们对天的认识的变化，换句话说什么是天，这并不就是一个很早就完成的事情，其实什么是天的话，我们不断地在改变对它的认识，比如说一开始是命，接下来是道，再接下来是理，那再接下来呢？天是不是会消失呢？有的时候我们说变天了，从一个天变成另外一个天，但有的时候天可能就没有了，比如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接受另外一个原则，人开始登上这个世界的中心，那么这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
第三个就是这里面我们必须要讲清楚的一点，对天的认识的变化，其实是人的自我认识的一个变化，对天的不同的理解，造成了人的不同的塑造。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基于这样几点的话，我就借着这几个观点很简单地谈一下很粗浅的看法。
我首先谈天命，如果从这几个观念出现时间来看的话，天命无疑是最早的，我们其实可以在最初的经典里面发现，就是所谓的五经或六经，就是《诗》《书》《礼》《乐》，尤其是《诗》和《书》。其实我们如果读《尚书》的话，我觉得《尚书》作为经典的话，它不仅仅是文献和历史的开端，更重要的是它是价值的开端，它是中国思想的一个开端。我经常讲一个例子，《尚书》为什么从“尧典”开始，为什么“尧典”“舜典”“禹贡”，尧舜禹构成了《尚书》的整个的开端，其实我们如果仔细分析《尚书》对于尧舜禹三个人形象塑造的话，你会发现尧舜禹本身恰好代表中国人的一种世界观，我们中国人的价值观。各位，尧的最主要的贡献是奠定了天空的秩序，我们现在之所以有四时这样一个区分，据说是从尧开始的，我们说看尧典，我们今天之所以一年有365天，当时尧典里面是叫366天，是从尧开始的。那如果我们去看尧典，我们有大尧典和小尧典，如果把尧典分成两个部分，后一部分叫舜典，你看舜的故事的话，舜最主要的贡献是人伦秩序。我们现在说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类似于这样的观念是从哪里开始的？据说是从舜开始的。你如果要去看禹贡的话，禹做的最大的贡献是平水土，奠山川，大地的秩序，所以你可以发现三个角色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什么现象呢？三个圣王，他们分别奠定了天、人、地的秩序，天、地、人三才，这样一个基本的世界观就是从尧舜禹开始的，其实就是《尚书》开始的，这就是经典的意义，因为经典本身不仅仅是一堆文字，更重要的是这个文字背后所体现出的一种价值，一种世界观，一种对我们生命的理解。
所以，整个的天地人的架构，这个架构里面我们说人在天地之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这也是春秋时候一位贵族曾经讲过的非常有名的话，在这个里面他们三个人的角色是不一样的，天具有最权威的角色，它是这个世界的一种主宰，它主宰这个世界的方式靠什么呢？靠命，那么这就是天命。我们知道命这个字，最初它就是令，因为命是跟口相关的，是通过口所说出来的事情，所以命由令演，天发号施令。可是我们也知道天不会说话，孔子曾经说过“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不说话，天靠什么方式来发号施令？天靠一些形象，比如说天象来发号施令。
所以，我们到现在为止看到日食、月食、彗星，我们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现象，可是如果你回到中国古代的文化场域中间的话，就知道这不仅仅是自然现象，这背后是有一个吉凶祸福的意义的，如果出现日食的话代表什么，出现彗星的话又代表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悠久的传统，也因此那个时候我们知道有一种技术是非常发达的，这种技术统称“卜筮”，比如龟卜、占筮，比如《周易》，起源非常古老，它最初的时候其实就是对天的意旨的一种窥测，占星术也是如此。
河南安阳，我们在那里的殷墟发现很多甲骨。各位，甲骨是做什么的？就是用来窥测天的意旨的，明天是不是有雾霾，我们今天实际是可以打一卦的，这是我们在窥测天的意旨，天通过这种方式，就向我们呈现一种吉凶祸福的意义。因此，象的意义，卜筮的技术就变得非常发达。相书中间会看到天命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当然这也是古代世界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某种程度上说不仅是古代世界关注，现在也关注，比如现在很多人关注美国大选，谁会当选呢？可能很多人会关注朴槿惠的命运，说她会不会被弹劾等等。因为，类似天子这个角色总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各位，古代世界里面它更加更加重要，所以我们如果看《尚书》的话，天命的观念经常关联着政权的更迭，政权为什么会更迭，换句话说，我们讲三代，为什么禹的儿子启登上了天子的位置，为什么商汤取代了夏桀，周武王取代了殷纣王，我们怎么解释，这是人的力量还是天的力量？
这首先是天的力量，各位，首先这叫天命的转移。我们都知道一个词，这个词叫革命，可是革命其实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一个含义，比如法国大革命，这个革命真的是一种观念的彻底的改变，它提出一种全新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古代所谓革命就是改朝换代，这个叫革命，革命的话就是天命的变革，也就是说从这一家这一姓到了另外一家另外一姓，这个叫革命。所以，类似于像政权转移这样伟大事情的话，绝对不是人能够决定的，这背后是天命，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人一点作用都不起，那人算什么？那是不是光有天就够了？不，人当然不能把自己当成天。我经常开玩笑，我会提出三个字来供各位一起来考虑一下。比如说一个字——人，我们知道人里面有一种比较厉害的人，我们称之为大人，各位看到大字是在人上面加一个横，可是还有比大人更大的就是天，当然我也开玩笑，我说有比天更厉害的就是丈夫的夫，把天都捅破了。
人当然不能把自己当成天，人如果把自己当成天的话，用北方话来说就是很二，是吧，因为一个人很二才能把自己当成天，但是你也不能说天里面没有人，如果光见天不见人的话这肯定不行，因为我们整个文化的发展其实就是人自我意识的不断进步，自己作用的不断升华。到现在为止，我们看，人太厉害了。我这几天看美剧，看人所发明的人工智能，太厉害了，太可怕了，霍金说人工智能会毁灭这个世界，可能比天还要厉害。
回到我前面讲的在天命之下的话，人的作用体现在什么地方？在政权转移里面的话，人的作用体现在什么地方？——德的观念。其实德的观念，就是在天命的观念之下发展出来的，这还是中国文化里面极具核心价值的观念。今天我的同事郑开老师也来了，他的博士论文主题就是德的观念，他目前为止是把中国德的观念梳理得最清楚的学者之一。那么德的观念就是人的伦理的空间，这就是人的舞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各位看这句话，天是什么呢？并不是说我非要把这个位置交给你，不是，我为什么把这个位置从夏桀转移到商汤？这并不是亲疏远近的关系，而是因为你们两个人谁有德，谁失了德，你桀丢天下是因为你失了德，你汤得天下是因为你有了德，文王、武王也是如此，纣王也是因为失了德。失了德就失去了天心，失去了天命的一种佑护，所以这样来解释一种天的转移。
德主要是指什么？德有非常多的内容，可是里面有几个重要的东西。第一个就是要敬天，对天的敬畏，这是德的最重要的要求；第二个你要爱亲，换句话说你要对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宗族有一种亲爱的关系，我们知道这是中国文化后来发展出的很重要的观念。比如说仁义的仁的观念，仁就是亲亲，特别是在最初的时候这个含义得到非常突出的强调；第三个是保民。作为天子的话必须要保民，换句话说天子是干什么的？立一个天子，不是为了残害人民的，是为了保护人民的。这些观念的话，应该说是围绕德的观念所发展出的最最重要的观念。到了后来会有很多德目，你看春秋时候的书，一些德目开始出现了，比如说忠、信、圣、智、义、仁，这些观点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种端倪。
我如果稍微总结一下的话，天命来自于天的意志，来自于天的命令，这种意志和命令没有一种确定的方式去呈现，只有通过天象向人们模糊地去呈现，它需要人通过某种技术去猜测，去跟它相配。也因此，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我们人在对自身的理解里面并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东西，这是一个探索的阶段，是我们不断在尝试以什么样的原则来生活的阶段。
下面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天道。天道的观念出现比较早的是春秋时期，要晚于天命的观念，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对天的理解是从命到道。道是什么？道是一条路，什么叫路？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天道，张岱年先生说天道最基本的含义就是日月星辰运行的法则。我们都知道月亮一个月过来28天，这叫天道。太阳是24小时东升西落，转一圈，这叫天道。如果我们进一步的话，一年四时春夏秋冬的变化，这叫天道。我们看十二年，一个轮回，这叫天道。所以，道是什么，是一条路，因此道和命相比的话，最突出的一个含义是法则。
我们原来发现天是有秩序的，我们对天的认识就升华了，天有秩序意味着我们人是有秩序的，因为人的秩序可以奠定在天的秩序的基础之上。所以天道的观念，我觉得首先是一个秩序的观念，我们人的生命并不是乱七八糟的，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乱七八糟的，我们人类社会并不是乱七八糟的，我们有我们的法则、规律可循，也因此我们如果去看这些天道的观念的话，从春秋开始一直到战国时代，就是诸子百家的时代，那时候谈论得特别多。
天道如果我们细分可以有不同类型。一种类型是自然主义，就是我刚才讲的日月星辰运行的轨道，这是有一种客观化的意味，但是并不是说完全没有伦理的意义，事实上中国思想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客观自然主义的含义和伦理的意义经常是纠缠在一起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可是我还是愿意把它称之为客观化的一种自然主义的天道观念。
可是，第二种天道观念是什么？就是一种伦理主义的，道德主义的。如果我们看子思，他是孔子的孙子，还有孟子，你如果看他们讲天道的话，他们的天道完全是道德主义的，这种天道他从一个字来讲——诚。诚者天之道，什么叫诚？不是我们现在讲的诚信的诚，诚信已经到了第二个意义，第三个意义，这个诚是实有的、固有的这样一个东西，叫天道。那你生命中实有的和固有的是什么？孟子说仁义礼智，这些东西是我实有的、固有的，这个东西是根于心，扎根在生命内部，扎根在心之上，这是一种伦理主义和道德主义的东西。
我给各位举一个综合的例子，就是我既不讲春秋客观自然主义的，也不讲道德主义的，我讲《易传》，它里面讲天道讲得非常清楚、透彻，并且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们的《易传》里面非常著名一句话，“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中国人讲阴阳，我们到现在为止阴阳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的。什么叫阴什么叫阳？有时候我会问一个问题，说王博是阴还是阳，其实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根据《周易》的原则说我是阴还是阳，我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我是阴还是阳的话，其实不取决于“我”，是取决我和谁在一起，比如说我们跟习主席在一起我们都是阴，比如说我跟我的学生们在一起我还有阳的感觉，我跟我女儿在一起，我搞不清楚我是阴还是阳。
阴阳真的成为非常非常重要的“天道”的内容，这种内容一方面是自然的，我们到了武汉三镇看到一个名字叫汉阳，我基本没有来过武汉，没来过汉阳，我也知道汉阳在汉水之北，因为阳指的是山之南，水之北。天道的观念的话，各位注意，这个法则是以阴阳为中心的法则，后边加上五行，阴阳五行作为最最基本的架构，就是天道最最重要的法则，这个法则成为我们理解人的一个重要的法则。在天道的下面发展出人性的观念，人性的观念就是对人自身的理解，这种理解的话跟天道的架构密切相关。所以，我们看整个从汉到唐的人性论，阴阳五行的意义是非常突出的。
最后一个讲天理。天理这个词也是从战国的时候开始有的，你看《孟子》《庄子》就已经提到天理。但是北宋的时候，河南有程氏兄弟，他们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的”，为什么说是自家，因为他的天理跟以前形容的天理是非常不一样的。理是什么，理是所以然，是当然。什么叫当然？为人子应当孝，为人父应当慈。比如说你要给人家打工，你要有职业精神，这是当然。但是还有一个“所以然”，为什么为人子应该孝，为人父应该慈，你要问一个道理，天为什么高，地为什么低，所以，这就是一个所以然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就深入到另外的程度，这个程度其实很简单，就是讲道理，换句话说，我们终于到了一个讲道理的时候。我跟各位讲一个的故事，北宋初的时候宋太祖问大臣赵普，说：爱卿，天下何物最大？赵普不回答，他觉得怕答错了，皇上找他麻烦。帝再问如初，追着问，说：爱卿，天下何物最大？赵普来了四个字：道理最大。帝屡称善，皇帝就跟其他人一直说太好了。因为这个世界的话，我们有的说权力最大，财富最大，但是他说道理最大。讲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寻找根据，做一个事情必须要有根据，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这样做，所以理的观念变成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观念。
最后一分钟，我做一个小的总结：我觉得也许我们以后会面临一个天不断会退去的时代，换句话说。我们从天的时代开始走进人的时代。我们慢慢会发现，其实真正主宰这个世界，真正能够设计和塑造这个世界的依然是人，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尊重大自然，不尊重这个世界，这个大自然和天命、天道、天理不是一回事。各位，天命、天道、天理似乎还有一个外在的东西，我们似乎更多地会回到人的世界。因此，我们从古代世界到现代世界很重要的一个转变，就是从天理到公理，天理似乎是来自于天的理，但是公理是人和人之间我们出现的一个理。当然，我也不希望我们人陷入到伟大狂的地步，如果人可以为所欲为的话，也许我们人自己会毁灭这个不仅仅是属于人的世界。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