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
从“以儒治国”到“以佛治心”
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主干。历史上,中国政府的基本制度、政治制度确实都是按照儒家的治国理念构建的。当然,以儒治国并不是说儒家在养生、修养、修身方面就没有作用了——只是相对而言。中国的道比较复杂,既有道家又有道教。道家讲养生的地方相比较多一些,所以,过去把它说成是养生,其实也不完全如此——因为道家里面也有很多治国的理念,甚至于很多治国的战略思想。特别是在中国西汉初年,很长一段时间是以“黄老之学”作为一个治国的根本理念,道家的很多思想一直沿用到现在。同样地,佛教也是如此。我们讲以佛治心,当然并不是说,佛教没有关于治国方面的一些理念,没有修身、养生方面的一些理念。因此,不管是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教也好,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是一个不可分的有机组合。
从“冲突”走向“融合”
佛教是在公元之际传到中国的,传入中国后跟中国文化有一个冲突、融合的过程。
形式上的磨合:首先,佛教强调出家,出家跟中国传统的文化有很大的不同,从儒家文化的角度,就是父母在不远行,更何况出家。儒家思想就是讲忠孝。出家、不顾家、不顾国、不忠不孝,那怎么行?并且,出家要剃光脑袋,要穿印度的服装,这都不符合中国的礼仪。中国人非常注重身体发肤,身体包括每一根头发,都受之于父母,不能随便毁伤。其实,佛教也不违背忠孝,它不是为了一家、也不是为了一国,而是为了整个天下,要把整个社会都净化了,这是更大的忠、更大的孝。
其次,在语言上面与中国文化也有很多的隔阂。印度的语言和文字非常繁琐,而且语法根本不一样,是倒装句。比如,梵文“如是我闻”,这句话按照中国话的习惯就是“我闻如是”。中国人喜欢简约,遇到很繁琐的语言,就会有很多的改变,这样一改变,有的地方可能就确实跟原来不一样了。领会好的,可能将意思把握了;领会不好的,就把它的意思改变了。所以,会有一个很长的磨合过程。
因果观的异同:佛教跟中国人传统的因果观念有很大的不同。比如佛教强调一个人内在的因果,是个体自身的因果。佛讲的是自作自受。既然是自作自受,反过来另外一条,佛教也强调自性自度。靠别人是没有用的,要靠自己去解决,只有自己才能解脱自己,因为那个套儿是自己套上去的。所以,禅宗里边也常常有个故事,即我怎么才能够解脱。禅师就说了,谁捆住你了?意思是谁也没捆住你,是你自己捆住你自己。所以,解这个扣也是要自己解。我们平常说“自寻烦恼”,这都是佛教的话。烦恼是自寻的,不是别人给的。自作自受、自性自度,这种佛教的因果观很重要,这种因果观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没有的。
中国传统思想里是一种子孙相承的因果观念,父母做了好事,父母积了德,子女能够受到果报,这就是《易传》里讲的话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因此,中国人非常强调要积德,积德不光是为了自己,主要是为了子女。所以,中国人才有父债子还的说法。这种说法到印度、西方去说,人家都没法理解。印度人认为,我现在这样是我自己造成的,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父亲欠的债是他的事情,父亲的债要我来还,这不能理解。西方人更是这样的。
其次,中国人强调对于个体生命有生就有死,自然的死亡是很正常的,并不去斤斤计较于个人的死亡。按照中国传统的观念,中国人并不担忧自己的生命延续,担忧的是没有后代,无后就没有生命延续,一旦有后,生命就继续下去了。所以,中国人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一种观点。西方人认为生命都是上帝给的,做坏事死了以后就下地狱,做好事就到上帝身边去,生命就一次,是个人对个人负责,个人对上帝负责。印度人的生命观完全是自己对自己负责、自作自受。
中国的观点和西方、印度不一样,磨合起来是不容易的,但是中国人接受了这样一种观点。所以,我想中国人是有两重因果负担的,既要为自己负责,还要为子女负责,比西方人、印度人多一重。这有没有好处?对于现在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因为如果完全是个人,不要考虑别人,也不要考虑以后的事情,只要考虑我这一辈子就可以了。但中国人不能这样考虑,我这一辈子还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不是自己,是我的子女。所以,中国的这种生命观是一种大的生命观——不能够把东西都用尽了,不能让我子孙吃的也没有、喝的也没有,我得想办法让我的子孙吃得更好,活得更好。这样一个想法对于环境保护、持续发展是有意义的。所以说,中国的这种生命观更具有现代的意义。
对“空”认识的升华:一开始的时候,中国人认为佛教是讲虚空的,否定一切的。讲空就是什么都没有,追求的不是现实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这实际是一个误解。对于佛教真正的“空”的含义开始有所了解,是在东晋以后——“空”并不是否定现象世界。出家也好,讲空也好,恰恰应该是在现实的生活中间、现实的世界中来落实它。这是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慢慢了解到的。了解以后,才能够把佛教更好地跟中国的文化思想融合起来。这以后,佛教就对中国的整个文化发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在我们现在生活、日常用语中间,可以说如果没有佛教,我们很多概念都没有。比如“世界”这个概念,就是从佛教里来的。我们艺术里讲的境界,也是佛教里的。无明、自寻烦恼,甚至于我们常常讲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些都是佛教里的用语。音韵学也是产生于佛教,离开了佛教就没有我们现在的音韵学。文学方面就更不要说了,我们不仅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有佛的题材,我们很多的文学体裁,比如通俗文学也是借鉴于佛教的俗讲的。我们敦煌文书里面有很多佛教的俗讲的东西留存。现在又有很多所谓的语体录、语录,都是从佛教来的。所以,佛教是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间的。至于我们的民俗,那就更多了,比如傣族地区的泼水节,它实际上就是佛教的浴佛节。至于中国的哲学思想,没有佛教的文化影响,绝对不会有宋明理学的出现。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整体上,佛教渗透到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甚至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结构是儒、释、道三家,三种文化结合在一起。这三种文化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里面特别应该讲到的是中国文化一个最大的特点——合而不同。所谓的“合”是指多种文化并存和相互影响,这种并存和相互影响并不是把对方吃掉,或者是把自己完全同化于另外一种文化,儒、释、道三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另外一方面,仍然是你是你、我是我,各自的个性都还是非常明显的,这就是它的生命力。因为中国古代也有诸子百家,但到了汉代诸子百家基本上都融到了儒、道两家里边去了。很多学派都消失了,所谓消失就是它不能够再保持自己完全鲜明的特色,但并不是说这些学派就没有了,其中很多合理的东西或者优秀的东西,被儒、道两家吸收了。比如,我们讲先秦有阴阳家,后来没有了,到哪里去了?阴阳家的思想哪去了?到儒家、道家里面去了。比如,法家,先秦有法家,法家后来没有了,没有单独延续下来,法家很多东西去哪里了?实际上也在儒家、道家里面。所以,儒、道两家能够独立地延续下来,不只保持了它们自己,还广泛吸收了其他合理的、优秀的东西,同时还能够保持自己的个性。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任何一种文化到了异地,在异地文化的环境里,肯定会发生变化。所以,文化必然会有本土化的过程。佛教在中国经历冲突、融合,渗透到中国文化里,它自己也适应了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