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
在中国古代礼制中,十分看重祭礼,而祭天,则是祭礼中最重要的一种,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祭天。
祭天礼中包含有丰富的文化含义,其中之一就是报本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认为,万物(包括人类在内)都是天地所生,天生地养,这是中国先民最朴素的生命观。所以,对于万物中惟一懂得礼义的人类来讲,应当尊敬天(地),不忘这“生之本”。祭天礼即是通过隆重礼仪形式来表达这种“反始”“报本”的思想。
再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违天时,效法天道,是一切人事的根本原则,无论是治国理事、制礼作乐、教化民众、耕作生产、文艺创作、养生健身等等,概莫能外。也就是说,人道应当效法天道,遵循天道,尤其是人君更应以天为则。孔子赞扬尧之伟大,首先就是因为尧遵循天道、效法天道。所以,在祭天礼中也包含了人类,特别是人君效法天道、遵循天道的意思在内。中国传统文化中理想的圣人、帝王、君子都应当是“德侔天地”的。所谓“圣人之道,同诸天地”(《春秋繁露•基义》),“德侔天地者,称皇帝”(《三代改制质文》)。正因为如此,所以在中国的学术研究中非常注意天人之间的关系,司马迁自述其著《史记》之目的就有“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报任少卿书》)。由此而发展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富的“天人之分”和“天人合一”的思想理论。而这也是祭天礼中所包含的重要文化内容。
在过去的一些研究中,人们常常把“天人之分”和“天人合一”理论对立起来,其实,按照荀子和董仲舒的说法,弄清“天人之分”,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天人合一”。所谓“天人合一”,按照《中庸》和荀子的说法,就是人是天地所生万物中最贵、最灵者,所以人与天地并列为三,要参与到天地生养万物的活动中去的,即所谓“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论》),或者如《中庸》所说“赞天地之化育”。而为了参与天地之化育,就必需弄清楚天道与人事各自的功能,只有这样,人才知道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荀子认为,人只有顺其自然,才会懂得什么应当去做,什么不应当去做,才能掌握天时地财,利用万物。董仲舒讲到礼制名号的问题时,也这样说过:“名号之由,人事起也,不顺天道,谓之不义,察天人之分,观道命之异,可以知礼之说矣。”(《春秋繁露•天道施》)这是说礼制名号是由人制定的,不顺乎天道,就是不适宜的。人们应当看清天人的分别,天道和人命名的差异,这样才会懂得礼制的道理。如果能做到“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则“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上《深察名号》)。
“天人合一”思想之核心是:天道与人道的合一。从儒家的学说来讲,也就是天德与人德的合一,人要以天德来要求自己,使自己的品德符合于天德,这也就是所谓的“以德配天”。《周易》“观卦彖传”中说:“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这里所谓“天之神道”就是上面荀子所讲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的自然运行法则,也就是天之德。所以,圣人则天,以天之“神道设教”,亦即以“四时不忒”之道作为教化的原则。
儒家把天的品德,用一个“诚”字来表达。所以,“天人合一”,天道与人道的合一,就落实到了“诚”一点上。《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孟子》所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都明确地表达了这一精神和特点。
道家思想的核心其实也是在讲“天人合一”。道家思想中强调顺自然,这是人们所熟知的。如《老子》书中就明确说过这样的话:“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六十四章)同时,倡导“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同上二十五章),强调圣人“无为”,说什么:“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同上五十七章)
正是《老子》书中的这些话,长期以来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被看成是一种消极被动、因循等待的思想。其实,《老子》道家顺自然而不敢为(无为)的思想,有其相当积极合理的一面,这在以后的道家著作中有着充分的展开。如在《淮南子》一书中从不同角度说明了道家自然无为思想绝不是什么消极被动、因循等待,而是在排除主观、私意的前提下,主动地因势利导,即所谓“循理”“因资”地去举事立功。道家老子这种“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十七章),最充分地体现了人道以天道为效法的准则:天道自然,人道无为,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精髓。中国传统文化的祭天礼中,吸收了儒家、道家学说中丰富的“天人合一”思想,其中体现在“则天”“敬天”“顺天”的前提下,发挥人“与天地参(三)”,“赞天地之化育”的积极主动、能动性精神,而由此达到荀子所讲的“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的“天人合一”理想等,都是很值得现代人认真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