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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语是折射人类思维进化的一面镜子

—《比亚韦斯托克宣言》阅读笔记

郑述普

 

术语学是20世纪30年代创立的新兴学科。到了60年代末,国际上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一门处于哲学(包括逻辑学)、语言学、符号学、信息科学、科学学等多种学科交汇处的综合性的独立学科。各门学科都离不开术语,也都要对本学科的术语进行不断的分析、整理、规范、标准化等工作。但只有术语学才是把各学科术语的一般性质与特征作为对象进行专门研究的唯一学科。它的研究成果又反过来指导各个学科的术语工作。

科学与语言实际上是并行发展的。在术语学产生之前,两者间的关系长期以来被人忽视了。术语学研究认为,科学越“科学”,语言在其中的分量就越重。这里所说的语言,当然首先指的是科学语言,或称专业语言(LSP—Language for special purposes)。实际上,要掌握一门专业,首先必须掌握该专业的语言。为了与一般意义上的语言相区别,术语学把它称为“次语言”(sublanguage)。影响次语言形成的基本因素,一是民族,一是地域,一是文化,一是行业。比较起来,行业与文化因素,具有更为主导的作用。地域与民族则较为次要。拉丁语可以用来作为证明这一说法的实例。它是医学与生物学的专业语言,它更是超民族、超地域的一种语言。

Widdowson认为,一个人掌握了母语,他只是掌握了第一文化系统,这个系统只是反映说话人对现实的一般看法,诸如对动植物的称谓,对方位、地域的判别等。在这之上还会叠加不同的第二文化系统,其中的每个系统都有自己的分类,它们实际上包含着不同科学技术的次系统。而科学的分类系统与某个第一文化的分类系统是有区别的。科学工作者头脑中的第二文化系统仅仅在很小的程度上受到他所属的第一文化系统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他们的科学研究语言中可以找到,但是就某一知识领域用不同语言撰写的文本而言,更多的却是反映其行业相关性的内容。  Cluver也认为,学习某一知识领域的语言,也就意味着去学习另一种文化。两个分属不同民族、身处异地并具有完全不同第一文化系统的人之间,却可能有同样的第二文化系统。

术语无疑是专业语言的核心组成部分。可以把术语定义为指称某一专业知识领域内的概念的词和词组。一个学科的术语应该具有系统性。术语学的研究表明,一个学科并不是产生伊始就具有完备的、真正符合科学的术语系统。科学术语的形成要经历一个过程。原始术语(protterm)、初术语(predterm)等概念能帮助我们梳理与分析这个过程。术语学把科学产生之前已经出现、并用来指称专业事物的词汇单位称作原始术语。它们不是对随之科学出现而产生的概念的称名,而只是对专业表象认识的称名。原始术语多保留在流传至今的匠艺和日常词汇中,因为许多专业已经进入日常生活。随着科学学科的出现,专业表象认识会上升为理论性的认识并进入科学概念系统,其中有的还在专业言语中站住了脚,并进入到科学术语之中,有的则仍作为日常词汇存在于还没有形成科学理论的领域,或者作为所谓“民间术语”与科学术语并用,但却与概念系统无涉。初术语是用来指称马上还找不出合适术语的新概念的。它们是虽不符合术语要求但却被当作术语用的专业词。与术语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临时性、形式不稳定性、非简捷性、非普遍接受性,有时其语体也不是中立的。多数情况下,初术语会被更符合术语要求的词汇单位所取代。如果它驻留很久,最终也可能会在专业词中立足,获得稳定的性质而成为“准术语”(quasiterm)。

原始术语、初术语、准术语等术语的理论意义是非常值得重视的。术语学著述中常说,“没有术语就没有理论,没有理论就没有术语。”这几个术语的理论意义也许就在于,首先,它们是对人类在不同知识领域中认识事物过程的共性特征的概括,同时,也是对语言与科学的平行发展过程的一个归纳。借助这些概念与术语,有可能梳理出各个学科的发展历程。再有,这些术语还把看似没有差别或极为相近的概念做了区分。以这几个术语概念为出发点与视角,就可能把术语学,尤其是历史术语学,与人类语言学及认知科学紧密地联系起来,贯穿起来。

人类语言学(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作为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是以人类思维进化在语言(主要是词汇)相关进化中的反映为依据,来研究人类思维进化的学科。它的出发点就是:实际上,人类意识、文化发展与知识增长中的所用历史性变化都反映在语言的词汇系统中。

2004年在波兰的省会城市比亚韦斯托克市,由英国、德国、波兰、俄罗斯、乌克兰等国著名术语学家签署发表了《比亚韦斯托克宣言》,这是人类语言学发展历史上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这样一份宣言由术语学家来提出,这并非偶然。它至少能够显示,术语学与人类学、科学学、心理学直至认知科学等多种学科间的内在联系。研究术语在科学认识与思维中的作用也是术语学不可推卸的任务。就一定意义可以说,术语既是学科的元语言,也是对某一领域科学认识成果的确定与升华。术语学与包括思维科学、认知科学在内的多种学科的关系应该说是天然的。

《比亚韦斯托克宣言》首先列举了20世纪末出现的一系列加快人类语言学发展的前提条件,其中包括:语义场方法的创建;系统方法在科学研究中的出现与发展;个别词或词群词源与历时研究资料的积累;术语学的产生,特别是结合语义场开展的对民族术语的研究;对人类思维与认识模式化的语言学手段在人工智能系统中的作用愈加重视;对揭示思维基本原理研究兴趣的增长;以及认知科学、符号学、人类学、科学技术史、人工智能科学等的最新进展。

但是,上述学科都没有试图从语言,特别是词汇所反映出的认识的进化这一角度来研究思维的进化,而人类学的一些研究成果告诉我们,这对研究人类思维的进化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宣言》指出,进化论研究人类的历史,论证了从单细胞开始,经过鱼类、两栖类、鸟类、哺乳类动物等过渡阶段,最终进化到类人猿。进化论论证了人与猴子是近亲,但到此便止步了,似乎人不再有进一步的发展。现有的进化论,只是描述了从原生细胞到类人猿的进化过程,但这不能被看作是人本身的进化过程。为了把进化理论用于人身上,还应该进一步论证,人是怎样进一步发展、并最终导致与猴子的差别愈来愈扩大的。

众所周知,人与猴子的最主要的差别就在于,人有借助语言进行思维的能力。试验证明,猴子也能学会一百多个手势语言信号,能把两个以至三个信号连贯组合起来,并教会其他猴子手势语。这说明,类人猿有能力将表象综合起来,能将形成的复杂信息表达与传递,即具有一定类型的思维能力。接下来须要确定的是,人的思维发展的历史“详图”,即更准确地回答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人作为一个属种是否也有过进化,以至进一步确定人进化的现状与前景。《宣言》认为,依据语言学研究积累的资料数据,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既然在认识与思维过程中,专业词汇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那么,从认知角度对术语进行研究,就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这也就是术语学下属的许多分支学科之一的认知术语学。《宣言》特别指出,近15年来,俄国学者从几十个不同学科术语的历史发展入手,对其中所反映出的不同学科的进化展开了研究。他们的依据就是,人的意识、文化发展、以及知识增长中的所有历史性变化,都会反映在语言的词汇系统中。因此,有可能通过对某一知识领域术语的分析,勾画出理论思想发展的特点与规律。

人的思维能力发展的不同阶段,思维的性质是不同的。任何科学知识的形成历史都可以划分成一些阶段,首先是前科学阶段与科学阶段。一些古老知识领域的进化可以划分出3个时期,包括前科学时期,即人们在思维时借助表象用日常词汇来称名;接下来是原始科学时期或称早期科学时期,这时人们借助专门的但仍是表象的原始术语。接下来才是科学时期,即使用真正的科学概念与术语的阶段。术语是科学的元语言,是形成相应概念系统所必须借助的手段。如果对不同年代的不同学科的相关术语做共时的断面研究,就可以确定该历史年代人类对周围世界相关事物的认识水平,从而判断某一学科的专业化程度及其所处的发展阶段。这将为科学学研究,诸如揭示科学思想发展加速的原因与条件,提供可靠的依据。这同样会为构拟文化发展的历史状况与走向提供可能。

有人将英语与俄语中的气象学词汇加以研究发现,气象学的术语发展,明显地呈现出3个阶段。最古老的词层都取自日常的词汇(如дождь, снег, роса, град以及相对应的英语词汇等),它们在共同斯拉夫语或共同日尔曼语中已经存在。接下来的词层形成于15—18世纪,多属与地域相关的对各种风的称谓(如трамонтана, фен, суразу, хамсин, бугульдейка, вентания 等)。这些词已经反映出某些专业表象认识,它们是从不同语言中借用的外来语,并且已经属于专业词汇范畴。第三个层次是19-20世纪形成的词汇,大多是从拉丁语借用的指称概念的科学术语。上述图景绝不仅见于气象学,其他学科也呈现出大致相同的情况。

在科学知识发展的过程中,还可以区别出几种思维的历史类型,它们在人类进化的不同阶段分别居于主导地位,并决定该阶段认识性质的特点。

最古老的原始的思维类型是幼稚型,即利用日常的普通词汇,借助健全的理智与生活经验,来反映日常的表象认识。这些表象认识,具有相当模糊的性质。例如古英语中的词mod,即现代英语中的mood,同时具有“智慧、思考、理性、内心、精神、情绪、打算、看法、愤怒、大胆、骄傲、伤心、难过”等意义。现代人对这些词义肯定是要进一步加以区分的。除了模糊性以外,早期词汇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带有所谓“共通性”。Apple这个词最初并不是专指“苹果”而是表示任何果实的。这在今天的一些语言中还存有遗迹: 如德语称橙子为Apfelsine(字面义为“中国果” );意大利语称西红柿为 pomo d‘oro (字面义为“金果”);法语称土豆为 pommes de terre ( 字面义为“土果”)。这是因为,苹果是最早被人认识的果实之一,后来的各种水果与蔬菜,都比照“苹果”来理解与命名。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类似的事实可以用来帮助确定人发现与认识各种事物的先后次序。类似的情况还不仅在词汇方面有体现,在语法上也能找到例证。据研究,古英语与古俄语中,都没有表示将来时的手段。这说明当时没有相应的观念。而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三岁孩童只能理解“昨天”与“今天”的意义,但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意思。儿童与人类早期思维发展过程的相似性表明,儿童的心理发展过程很大程度上是在重复人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这一论点也得到当代许多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认同。因此,通过研究儿童的发育数据,特别是与掌握语言相关的数据,有可能构拟远逝的古人的心理,并正确理解他们的心理活动。

对大多数国家与文化而言,知识发展的前科学时期,大致从自人类出现开始,一直持续到中世纪早期。这时期所使用的词汇,在现代语言里已经成为古旧词,其特点是意义的概括性与模糊性。这时使用的一个词的意义,在现代语言里,可能对应十几个不同的意义。

接下来是原始科学时期。这时期的词汇中已经出现了表示专业意义的词语,即原始术语。这说明,当时的人已经具有了与专业性的匠艺活动有关的专业表象认识。这些词义往往是具体的,只有行业内的人才明白。这些词可能是从其他语言借入的外来语,如上述风的名称,或从拉丁语借入的医学原始术语,从希腊语或者其他地区语言借用的外来语,或者是从其他知识领域借用的词。这些词汇往往带有偶然性,地区变异性,结构多样性,系统关系缺乏形式表达的一致性,词义往往具体,同时具有多个同义词。

与这一时期相应的思维类型是“匠艺型”思维,即借助健全的理智与专业的表象认识进行思维活动。就历史年代来说,这大约处在中世纪晚期与18世纪,即科学产生以前的近代。但在有些至今还没有形成科学的领域,直到今天,居于主导地位的仍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      

接下来就是现代的科学认知阶段,占主导地位的是“科学型“思维,即借助科学理论与概念系统,运用定义手段与准确的概念,科学的方法论,直至现代的研究工具所进行的思维。只有在这一阶段,我们才与真正的术语打交道,这些术语都具有严格、准确的意义,并且是经过自觉选择、甚至激烈争论后创建起来的术语。

认识发展的一个总趋势就是知识的专业化。现阶段新的学科正以几何级数在增长。知识的专业化,反映在语言上,就是词汇数量的扩大与词语意义的不断准确化。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文明或者说人自身的进化,认识的发展,就在于不断地消除语义的模糊性上。

生物学认为,个体发育与种系发生实际上是重复同一个过程。据此可以说,每一个单独个体的人的智力发展过程,也会再现人类社会思维发展进化的基本特点。

如果把这一论点用于研究人的思维进化及其在语言的反映上,那么,就个体发育来说,我们可以大致预言一个孩童的发展;同时,我们还可以把研究儿童各阶段发育的数据用来推断人在不同进化阶段的特点。

《宣言》中的如下一段话,很发人深思。“强烈的感情用事连同思维的简单化,情绪的大喜大悲——只要对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的作品加以仔细的分析,所有这些特点我们从完全是成年人的举止行为中也都可以观察到。”

《比亚韦斯托克宣言》最后说:“现有的研究结果中最重要的结论之一就是:认识过程的加快实质上取决于专业词汇的发展水平。因此,各国的人士与政府应该清楚地懂得,他们致力于加快本民族专业词汇的发展,也就是在为本国的科学、工业与文化进步创造条件。”

这段话最好地说明了术语学研究以及术语工作的重大意义。它既可以用来激励与鞭策术语工作者辛勤工作,也可以拿来论证开展术语学研究、加强术语工作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