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8月31日 来源:凤凰网
1983年TVB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
史传时代:孤独压抑的“侠”
随着电影《聂隐娘》的上映,关于武侠文化的各种讨论,成为近期的热点话题之一。翻阅典籍,我们发现,关于“侠”的最早记载,见于《韩非子·五蠹》。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儒生通过文字扰乱法制,侠客凭借武力触犯禁令,似乎从刚踏入历史舞台的那一刻,“侠”就被贴上了反动的文化标签。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说:“春秋以后,游士日多”,“文者为儒,武者为侠”,但两者后来的历史命运却截然不同。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儒为代表的文士,通过察举征辟制度,可以进入政府系统。然而仗剑天涯、放荡不羁的游侠,却并没有儒生那么幸运,他们作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一直被统治者所警惕和管控。秦代颁布的《游士律》就规定:“游士在亡符,居县赀一甲,卒岁责之。”
如果读者看过《平家物语》或《堂吉诃德》,将会进一步发现中国侠士尴尬而悲惨的处境。尽管侠士、武士以及骑士,三者都有个人英雄主义、勇担社会责任的一面。但是日本的武士和欧洲的骑士,都属于贵族阶层,尽管是最低级的。他们是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对其领主负有规定的职责,承担着参加军事作战、维系社会安定等任务,与下层民众的关系较远。相反中国的侠士,他们分散在民间,与底层百姓交往紧密,是一支自由武装力量,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的破坏者,经常遭到政府的抑制与打压。
太史公——司马迁
尽管太史公称赞他们“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著有《游侠列传》,以表彰其节义。后来班固在编撰《汉书》时,虽然也保留了《游侠传》,但却对其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汉末的荀悦在《汉纪》中,曾这么定义何为游侠:“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由此可见,汉代以后的正统史家们,对游侠多持否定的态度。因而,之后的正史,从《后汉书》到《明史》,都没再为游侠立传。游侠从史学家的视野中淡出,隐匿于潜流之中,成为“执拗的低音”。正如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所说:“游侠精神本质上与法律、制度相抵牾,故其最佳活动时空为‘乱世’。”所以,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总结道:“秦、汉统一的帝国出现,中国知识阶层史上的游士时代随即结束,这是完全不必差异的。”
如果说明成祖杀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那么汉武帝诛郭解,尚义任侠之气亡矣。司马迁说郭解被诛之后,虽然还“为侠者极众”,但都是“敖而无足数者”。那些当时小有名气的所谓“游侠”,已经蜕变成了藏在民间的“盗跖”,“曷足道哉”!所以梁启超作《中国之武士道》时,也只是选举了郭解之前的四十三人,并感慨道:“故文、景、武三代,以直接间接之力,以明摧之,而暗锄之,以绝其将衰者于现在,而刈其欲萌者于方来。武士道之销亡,夫岂徒哉!”
1994年央视版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曹操
东汉以后,尽管游侠急公好义的形象已经隐退,但其放荡不羁的行为却还在被模仿。《三国志》中说董卓“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他们做的事情,却并无侠义可称。《世说新语》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个典故: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相比较曹操“抽刃劫新妇”的勾当,其子曹植的《白马篇》却是豪情万丈。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诗歌时代:潇洒飘逸的“侠”
既然史学家放弃了对“尚义任侠”事迹的记载,那么这工作就顺理成章地转交给了文学家。虽然魏晋南北朝时期,也有少量与游侠相关的乐府诗,如萧梁吴均的《雉子班》、王褒的《从军行》、庾信的《侠客行》、南陈张正见的《度关山》等,但这些诗人并没有实际游侠的经历,大抵沿袭旧题乐府的传统内容,多是敷衍成章,缺乏真情实感。
到了唐代,国力强盛,思想开放,文学作品中到处可见对侠的歌颂。如王维《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高适《邯郸少年行》中的“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李白《白马篇》中的“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王昌龄《少年行》中的“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
诗仙——李白
唐代的这些大文豪们,不仅诗歌作品热情奔放,而且自身也以任侠名世。如骆宾王《畴昔篇》中自称“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新唐书·孟浩然传》中称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而这些诗人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无疑是李白。终其一生,几乎都在仗剑行走天涯,不愿意被世俗宦海所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不是矫情做作,而是真情流露。他在《与韩荆州书》中介绍自己道:“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如果在唐代游侠题材的诗歌中,选出一篇最经典的作品,那无疑是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据说金庸武侠小说——《侠客行》的创作灵感,就源于其阅读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的这一篇。李白的这首《侠客行》,比之曹植的《白马篇》,无疑更能彰显侠的本质,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本真天性。“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血染疆场,杀敌报国,自是让人感动不已;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笑傲江湖,潇洒飘逸,则更让人想往其间。真实的“侠”,本就是吟啸山林间的不羁浪子,而非厮杀在战场上的赳赳武夫。
小说时代:歧路徘徊的“侠”
与诗歌相比,唐传奇对侠的形象刻画,更加鲜明深刻,堪称典范的短篇“武侠小说”。裴铏的《聂隐娘传》、袁郊的《红线传》、杜光庭的《虬髯客传》等,人物性格鲜明,故事节奏感强。这类豪侠传奇,在文学史上一出现,便展示出较高的艺术水准与难得的思想深度,不仅在当时就属于广泛流传的大众文学作品,而且还为后代侠义小说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98年央视版电视剧《水浒传》
到了明清时期,施耐庵的《水浒传》、石玉昆《三侠五义》、文康的《儿女英雄传》等,故事结构完整,人物性格丰满。当时的侠义小说多根据民间说书艺人的底本改编而成,言辞浅近,通俗易懂,故而脍炙人口,风靡一时。不过清代的侠义小说,受公案小说影响较大,经常和官府衙门纠缠在一起,很难摆脱忠义文化的叙事模式。
相比较而言,民国的武侠小说,则更彰显了对侠之本义的追求。因为维系纲常礼教的封建王朝已经覆灭,强调自由平等的西方近代思潮不断涌进,小说家不必再承担道德说教的任务,可以更专心地探讨侠义文化的本质。江平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无疑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武侠小说作品。它们或是通过各种奇特招式的打斗,增强了武侠小说的表现内容;或是通过另类玄幻世界的描绘,开拓了武侠小说的想象空间,对后来的港台新派武侠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当前大家所熟知的武侠小说,多为五十年代以后崛起的港台新派武侠小说,尤以金庸、古龙、梁羽生三人最为知名。尽管梁羽生以《龙虎斗京华》拉开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序幕,但其知名度和影响力似乎远不如金庸和古龙。虽然梁羽生的古典文学的涵养,在三人小说中的表现是最高的,但是他没有形成鲜明而独特的个人风格,这也许是其缺乏读者关注的缘由之所在。
1992年林青霞主演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
金庸与古龙,形成了两种风格迥异、特色鲜明的武侠小说路线,一个是家国情怀的大丈夫,一个是快意恩仇的真男儿,一个擅长动作场面的描写,一个侧重心理活动的分析,一个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一个取法乎欧美现代文化。金庸的笔下,“和风熏柳,花香醉人”,勾勒出江南水乡的烂漫春光(《笑傲江湖》);古龙的笔下,“大地苍凉,漫天残霞”,渲染出塞北原野的萧索秋意(《大旗英雄传》)。激情洋溢的暖色调与黯然销魂的冷色调,两者之间形成反差极其强烈的鲜明对比。
金庸是中原的君子,追求的是儒家的道德境界;古龙是边城的浪子,渴望过着道家的逍遥人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金庸的这句话,说出了侠所必须担负的社会责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古龙的这句话,道出了侠所不为人知的内心孤寂。如果你所认为的侠,不是凡夫,而是英雄,那么金庸是你的最爱;如果你所理解的侠,虽为豪杰,亦乃常人,那么古龙是你的首选。三十岁以下的人,喜欢看金庸;三十岁以上的人,喜欢看古龙,自然有其中的道理:经历了人世的浮沉坎坷,看透了历史的沧桑无奈,放开侠的翅膀,让其自由翱翔。凌云壮志,业已逝去;洗尽铅华,复见真淳。相忘于江湖,吟啸于山林,不亦快哉乎!
电影时代:何处归鸿的“侠”
武侠片与武侠小说,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双方都曾相互学习,促进各自的发展:一方面,小说为电影提供了剧本,很多武侠片都是根据武侠小说改编而来;另一方面,电影为小说打开了窗口,武侠小说的创作也借鉴过武侠片的拍摄技术。金庸、古龙年轻时都曾做过电影编剧,无疑对其武侠小说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影响。梁羽生在托名为佟硕之的文章——《金庸梁羽生合论》中就曾经谈到:
可能因为金庸做过电影导演的缘故,在小说里常有运用电影的手法。如《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要扼杀郭靖之时,笔锋一转,而写梅超风对桃花岛旧事的回忆,但却并非平铺直叙,而是运用电影倒叙手法,复现当年的特写镜头,然后再接入现场之景;《碧血剑》中从袁承志之斗温家五老,重现他们当年暗算金蛇郎君的镜头,也是同样手法,近乎银幕上“谈人”、“淡出”的运用。在小说上运用电影手法,这可说是金庸独有的特点。
如果说小说是作家的精神产品,那么电影就是导演的艺术结晶。与电视剧忠于原著的拍摄宗旨不同,电影对原著的改动似乎总是很大。这主要是因为,对一个导演来说,电影是其艺术的再创造,不是对小说的简单复述,他必然要把自己的一些艺术理念和人生思考融入电影作品之中。并且受电影时长所限,也不可能做到如实直叙。对于电影导演来说,小说与其说是剧本,更不如说是素材。它只是给导演提供了一个轮廓,至于如何去填充,则取决于他们的理解与构思。因此,如果我们发现电影走向了一条不同于小说的艺术道路,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电影本来就是对小说的再加工,导演与作家从来都不是亦步亦趋。
1991年李连杰主演的电影《黄飞鸿之壮志凌云》
从1967年张彻的《独臂刀》到1971年胡金铨的《侠女》,武侠片无论是在票房成绩上,还是在艺术水准上,都已跻身于一流电影的行列。尤其是徐克导演、监制或编剧的七部《黄飞鸿》系列的武侠片,象征着90年代中国武侠电影的黄金时期。不过新世纪以来,传统性质的武侠片,面临着两方面的冲击与挤压,似乎走到了英雄末路的关口。一方面,以李安《卧虎藏龙》(2000年)为代表文艺武侠片,不再追求武功招式的新奇高超,转向于阐发武侠片的艺术价值;另一方面,以张艺谋《英雄》(2002年)为代表的商业武侠片,则是突出电影特技的渲染效果,致力于攫取武侠片的商业利润。
其实武侠片的这两种不同走向,早在90年代就已经显露出来了。同样是改编自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在同一拍摄时间,在同一拍摄地点,面对着同一批的拍摄演员,结果两个不同风格的导演,拍出了两部不同类型的电影。王家卫的《东邪西毒》(1994年)与刘振伟的《东成西就》(1993年),一个是黑色幽默的文艺片,一个是无厘头喜剧的商业片。这两部电影,不仅彻底地颠覆了金庸的原著,而且还解构了传统的武侠形象,既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也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在中国电影史上堪称一个奇迹。
当然这两种类型武侠片的发展之路,也并不总是那么地一帆风顺。以今年上映的两部电影为例,陈凯歌的商业武侠片——《道士下山》,叙事逻辑混乱,结果导致人物形象抽离而空洞;而侯孝贤的文艺武侠片——《刺客聂隐娘》,全场文言对白,开场30分钟便走了一半的观众。从本质上说,文艺武侠片,归根到底还是文艺片,它面对的观众是少数精英,故而不必在票房上有较大的期待;商业武侠片,归根到底还是商业片,它面对的是观众是普通百姓,故而不必在艺术上有较高的奢望。一个追求细节的精致,一个追求场面的宏大,本来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端。各自的定位清晰明确之后,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即可。既没必要以商业片的票房成绩要求文艺片,也没必要以文艺片的艺术水准指责商业片,但如果商业片或文艺片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目标,那就应该认真地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结语:永恒的话题——“侠”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序》中曾经说过:“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从史传时代到诗歌时代,从小说时代到电影时代,中国的“侠”,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文化面相。尽管“侠”文化的载体随着时代的演进而不断发生变化,但是其核心问题的讨论却并没有随着人事的代谢而消歇。侠的第一要义为何?是自由为先,还是道义为重?侠的生活状态怎样?是吟啸于山林之中,还是行走在江湖之间?……只要争议的话题继续存在,关于侠的讨论就不会结束。那么,侠也便不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